他笔挺的脊背不知觉间忽而看着弯了几分,面上是季柕从未见过的沧桑。
打从此刻,仿佛站在面前的已不再是那个位极人臣的御史大夫,而只是位心忧独女的普通父亲。
季柕的心下忽觉空落,一种无根的心虚感油然而生。
他叹了口气,面相简御史:“朕自知这些年对皇后颇有疏忽,未能做到当年同你保证过之事,这是朕的不对,无可非议。”
“朕答应御史,待回去后,朕会反思自身,皇后所应当受得的恩宠,朕会尽力如数奉上。”
第77章
简御史抬首, 虽不敢直视,面上却带几分微不可察的质疑:“皇上所言可真?”
“微臣一直将娘娘视若掌中明珠,即便现在也是如此。臣自知对娘娘有所亏欠, 当年之事顾虑颇多,待朝事渐稳, 自然会另有转机。”
是何转机, 季柕怎会不懂其深意。
蓦然的,面前之人虽垂眸颔首,身上的压迫感却陡然袭来。
季柕轻咳一声:“朕能明白简爱卿的意思, 朕日后会多加注意。”
闻言, 简御史立马将释放的气势一收, 几乎是在一瞬间, 嘴角就扬起了满意的弧度:“既然皇上都这样说了, 那微臣就暂且放下心来, 等届时回京后再看皇上是如何践言的罢。”
恍如一头冷水浇下, 季柕只觉原本压在心头的重量陡然消失地一干二净, 连同先前内含的几分愧疚都瞬间如云烟般消散。一股熟悉的仿佛正中踩下圈套的被欺骗的味道扑面而来, 神情恍惚间,他好似从面前之人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影子。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不愧是位列两朝三公之臣所养大的女儿,这副唱戏的劲儿都好似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般。
季柕的笑容忽而变得有些僵硬,话语间也不由地染上了几分无可奈何:“简御史服侍季家多年不说, 抛却其他来讲, 朕还需尊称您一声国仗,一家人说事又何需七拐八绕?”
“若简御史对朕有何事要求, 直言便是,朕定然不会对此事颇有言辞。”
简御史忽而笑得更加满意了:“皇上此言差矣, 微臣一月一谏,从不谬赞,皇上也从未对臣多有偏见,臣自此便知皇上是位能成大事者。只是在娘娘一事上,微臣夹在众臣和娘娘之间,有些事说得太明了,便难免会引蜚议。”
诸如他堂堂御史大夫卖女求荣,觊觎高位一类。
流言一传,闹得大了,实在难以收场。
“朕知晓,那日后关于皇后一事,朕准许简御史日后皆取用密折上奏,直接交由朕来拆封审阅,如何?”
所谓密折,上至一品正,下至从九品,为朝官直奏圣上之用,非紧要密事,不可随意行奏。
简御史心下微惊,虽说他是想借此机会自皇上这儿为女儿博权,可未曾料到皇上这一退,就生生撤了如此一大步。
他将前侧的衣摆一掀,两腿前后曲下,跪在桌前:“皇上龙恩浩荡,微臣先行在此替小女谢过。”
“也非什么大事。”季柕摆了摆手示意他免礼:”只是爱卿正好说到谏书一事,朕也有件事要麻烦简爱卿。”
“皇上但说无妨,臣定然尽力而为。”
“朕知晓爱卿自幼喜爱读书,诗词歌赋也样样精通,只是谏书同平日里的写作大有不同,还请爱卿上言时莫要再逼着自己追求全篇八言对仗,也莫要再为了凑字数编写朕的谣言。”季柕看着他的眼神十分认真:“首先,朕翻译起来很麻烦;其次,是谁同你说朕喜欢半夜三更爬上屋顶数瓦片的?”
简御史丝毫不觉有何不妥,回答的语气还十分诚恳:“皇上莫怪,只是这谏书每年都会由史馆评选三等最佳收录于馆中,乃传世珍藏的荣幸,微臣只是想写得再精彩些,借皇上的言行渲染氛围,这样年底的竞争力才稍显大些。”
季柕只觉脑袋突突地疼,懒得再听下去,挥挥手示意他赶紧退下:“朕不想看到自己被扣上夜里不睡觉跑去数瓦片这样莫须有又无聊的帽子,轮过几世后还被后人指指点点。下次再有,朕就命太学的人轮流给你一人写上一篇,牢牢贴在朕的书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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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昕拉着扭扭捏捏的闻和卿登上马车时,刚掀开车帘,便被扑面而来的冷气呼地差点回身而逃。
半掀的帘内露出一张面色沉底的黑脸,直勾勾盯着二人的眼神里仿佛淬了冰般刺骨。
“你们二人怎么不干脆在屋里好好睡一觉,等天亮得差不多了再来?”
连质问都是嘲言冷语,隐含着一股想直接一人一脚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