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时心情复杂。
侧头一看,哪里是什么雨点,分明是一滴滴黑水,粘在阮柒脸上,还隐隐散发黑气。
“你……”
“无妨。”阮柒用刚才给李无疏擦脸的纱布在脸上随意抹了抹。
李无疏顾不上其他,御剑而起,飞到黑云之上,只见那黑云不断翻腾,却透着诡异的死寂,散发出一股和涓流镇那滩化作黑水的万魂煞一样的死气来,此时正去势汹汹地朝附近村镇飞去。
“万魂煞分明已被镇压,怎会死灰复燃?它此回只吞了万余人,还能比上回更强不成?五位宗主竟镇它不住。”
李无疏满口“此回”“上回”,突然意识到阮柒是梦境中人,对真实发生过的事恐怕毫不知情,可能会觉得自己在说胡话。
“不然,”阮柒御剑停在李无疏身旁,倒没表现出任何疑虑,“太素、太清、太微、天心、灵枢几位宗主合力,足以将其镇压。”
“那它如何突破封印?是有人做了手脚?”
李无疏一阵惊疑,难道真如江卿白故意引导的那样,将李无疏陷为祸首的人就在当日与会几位宗主之中?
这其中,参与镇压万魂煞的宗主,只有莫璇玑、云敛与泽兰君。
但于镇压之事上动手脚,太容易败露,对方城府如此深沉,怎会露出这么明显的破绽?
而且,这么做并不合常理。首先,此人能得到什么好处?万魂煞一旦失控,没有宗门可以独善其身。其次,在现实中,并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为何梦境之中重历此事,他要如此作为?
李无疏一时绕进了死胡同。
阮柒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出言提醒道:“天道因果往往随物应机,而非一成不变。一些微小的变数,常常引发天翻地覆的变化。而这些变化,是自然发生的。”
李无疏道:“你的意思是,没有人做手脚?那为何……”
阮柒道:“李无疏,这个世界的目的是什么?”
“什么?!”
从眼前的阮柒口中问出这个问题,李无疏不禁感到意外。
“齐物之境”是根据南华真人的道学衍生而出的梦境。这个世界是泽兰君的梦境,而李无疏是闯入者。
整个梦境之内,只有泽兰君和李无疏两个人是真实的,也只有他们知道真实的历史以及这个世界的本质。
阮柒身为一个梦境之人,居然一下子触及了这个世界的本质。
他轻描淡写地,又问了一遍:“这个世界的目的是什么?”
李无疏回神:“泽兰君等人陷入此境,乃是因为江卿白欲行报复。此是大凶之门,是为使泽兰君陷于往事的痛苦当中,所以万魂煞的风波,永远不能平息,而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目的。”
阮柒对他微微一笑,分明是赞许,但李无疏仿佛从中瞧出无限落寞来。
李无疏一阵恍然。
一旦一个人猜到自己是梦境中人,是虚幻,是昙花一现,那不论他是喜是悲,是哭是笑,都会生出一种徒然的无力感。
阮柒更是如此。
因为在漫长的现世与梦境之中,他都始终如一地面对着这份徒然。
天定因果,让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
李无疏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阮柒好像有些错愕,迟钝地抬起一只手,轻轻按在他背上。
巨剑“齐物”的镜壁前,那个真正的阮柒看着这一幕,眼中微光闪动。
境中,李无疏把头靠在阮柒耳边,轻声问他:“若将来有一天,你因种种原因,诅咒也好,因果也好,不得不亲手将我杀了,你会动手吗?”
阮柒回道:“不会。”
“如果因果有定,使我必然死在你剑下,不论你是否愿意呢?你会杀我吗?”
阮柒分明没有经历那一切,却仿佛有所预感,搭在李无疏背后的那只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衣服。
他说:“不会。”
死一样的寂静中,巨剑“齐物”之上又爬出一道裂纹。
李无疏抱着阮柒的双臂紧了又紧,一切离别的话却说不出口。
“你去罢。”阮柒说。
万魂煞形成的黑云正在往一处集结,黑雨携同漫天狂沙,几乎将远处那个镇子全然掩盖。如果坐视不理,这镇子的命运只能同涓流镇和其他被万魂煞吞并的镇子一样,作为万魂煞壮大的薪火,化作又一个死镇。
如果无法指望泽兰君面对这场灾难,那就只能由李无疏去解决,因为李无疏终究是要离开梦境的人。
他在阮柒那句“你去罢”之后,便头也不回地往那即将被黑雨覆盖的镇子而去。
黑云在天空盘旋成巨大的漩涡,这个镇子在漫长的干旱之后,终于迎来了瓢泼大雨,却是一场致命的黑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