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已病入膏肓,用尽力气才掀起裤腿,黑色的鳞片已经蔓延到脚踝,不用自视便知,他脸部以下的身体已如恶鬼般惊悚骇人。
他闭上眼,两道泪水缓缓流出。
阿澈,我把粮草带回来了,你再等等我,再等等我。
可我如今...是这副模样了。这副模样,还能抱你吗。
同一时刻,东进的大道上,成澈瘫在八抬的銮驾中,却是被铁链拴着锁骨,随金人浩浩荡荡的大军东伐中原。
似乎有熟悉的嗓音在呼唤,他艰难睁开眼,没有月,只能对上灼眼的日晕。
无端...能抱我吗。否则...我看不见你在哪了。
那时谁都不知啊,这片大道边上的胡杨林,便是成澈与无端,此生往后最近的距离。
待金兵走远,前路便畅通无阻。马车载着无端继续向着榆宁方向前行,终于在道长离城的第十八日清晨,回到了榆宁城外。
一路过来不受阻拦,马车夫已经十分诧异,再抬头看榆宁关口,无一兵一卒放哨站岗,就连城门也大大敞开,仿佛一座空城。
马车夫下了车,缓缓走进城去。
阴沉沉的早晨,大片乌鸦盘旋在榆宁上空,黑压压如乌云压城,遮天蔽日,让昏暗的更加昏暗。他在中轴大道上刚走出两步,脚底即踏进一滩液体,那是沿着榆宁大道的沟壑缝隙,一路从城心蜿蜒而来的暗红色。
他抬起眼,呼之欲出的“喂——”成了尖叫的:“啊——!!”
声音传在死寂的空城,不留一道回音。
榆宁大道贯穿东西,三十年商旅往来频繁如流,逢年过节张灯结彩。如今,只剩数不尽的残肢断片妆点。
被砍死,被碾死,或被捅死,器官、脑浆、血液混在泥土中,化作许多颜色。马车夫能清楚辨别哪些是小孩婴儿被马蹄踏烂,哪些是女人半身衣不附体。而就在城中心,尸体与尸体被长矛串成某种异族图腾,如同怪异的祭祀品高高挂起。
马车夫陷在难以抽身的窒息中,又或许,空气在榆宁早已没有流动的意义。
一切都如死一般安静,唯有乌鸦扑打着翅膀,俯瞰人与人的手脚堵塞了整条泪河,血水又随泪河缓缓涌向颂云泊,最终染了整座大湖一层薄薄血色。
城已不城。榆宁,只是被镰刀收割过无数轮的麦场而已。
马车夫面色死灰,许久许久才从惊恐中回过神,立刻连滚带爬冲出城去:“屠城了!!金人屠城了!”
他掀起车厢帘子,只见他的客人不知为何好好的位置不坐,脸朝下倒在车厢里。
“喂!醒醒!金人屠城了!榆宁已是空城了!”
他翻过客人的身体,更是吓得屁滚尿流。
那个客人,哪还是人啊。满面黑鳞,根本一具蛇皮缝制的人形偶具。
“啊啊啊——!”马车夫失声尖叫,撒开腿就跑。可一想到全身老小都靠这辆马车,又返了回来,用尽这辈子所有胆量将“蛇人”扯下马车,接着驾马疾驰而去,头也不回。
无端摔在榆宁关前,泡在半凝的、冰冷的血泊里,分明双眼已看不见任何光景,双耳也听不见什么风声,就连空气中的血腥味也闻不出,甚至温度冷暖都难以察觉。
最后竟是某种直觉逼得他惊醒过来。
他凭着这份直觉,双手抓着一抔一抔土,指甲攀着一块一块地砖,拖着残破的身体想爬进榆宁关。
漆黑、寂静、无感。
被剥夺所有感官,他只剩虚无的空洞。唯有生命从身体里流逝的知觉那样鲜明,鲜明得让人不寒而栗。
可是阿澈,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还没见你最后一面,我不想死——!
“啊...啊...”
“啊.......啊...”
喉头生锈,细密鳞片布满气管。任凭他用尽全力,也只能发出几个模糊难辨的音节,左右听起来像是:
“阿澈..."
他缓慢爬进城去。
不知何时,好像能听见了。
有人莞尔笑:
“你要活下去。”
第139章 阿澈,我回来了
醒了。
无端刚一睁开双眼,便被灼眼的日照刺得又眯了回去。
耳边是闹市区常有的熙熙攘攘人群喧闹,身旁也不断有路人来来往往。
而他像个宿醉的人仰躺在榆宁中轴大道上,不时有人瞥他一眼,鄙夷道:“啧,醉鬼。”
道长左右看了一眼,城民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生活。孩童追追打打,小贩走街串巷,说书人朗朗念叨...
他恍惚呢喃:“我还活着...?”
甚至身体如重获新生般轻盈,那折磨他的疼痛、混沌、晕眩全都如旧梦般不知去向。
无端懵然坐起,捂了捂额头。余光里右手干干净净、节骨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