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着他的几个守军面面相觑。
“榆宁?”
“成澈?”
无端一个字都听不见。只看那些守军一个接一个捧腹笑开,“昨天刚接到八百里加急,榆宁已经降了!”
“你主子已经投靠金人了!”
“听说成澈为了求荣甘愿做金狗的娈啊。”
“小兄弟,我劝你另寻明主吧!”
无端自知他们吐出的绝不是什么好话,沉声质问:“你们说什么。”
便有士兵嬉皮笑脸朝他吼道:“成澈已经降了!!”
无端看他口型,大概知道前二字是“成澈”。
可他听不见:“成澈怎么了。”
扫兴的士兵耸了耸肩,“嘁,居然是个聋子。”
“我看是个疯子。”
“散了散了,弟兄们别理他。”
无端立即抓住其中一人,口中刚刚吐出二字,“粮草......”
便立即被狠踹一脚膝盖,接着被干戈架住脖子,“滚!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滚”字的口型,以及那种不可能替他传达通报的鄙夷眼神,无端读得懂。他直起倾颓的上身,散乱的黑发下一对漆黑的眸子直勾勾盯着为首的军人。
“滚”
军人被盯得浑身一震,又立刻扬起音量:“怎么!不想滚?弟兄们别和疯子浪费时间,直接当刺客处置了!”
尖锐朝脖子刺来,道长握紧沾鳞的右拳,“蛇。”
休怪我抢了。
黄沙呼啸而起,是黑蛇滑出他的右手,碾过发愣的数人,带出一抹遮天蔽日的黑影扑进太子营地。
他缓慢转身,如他来时那样,步履沉重离去。而他身后军营方向乱作一团,军号乱呼。有士兵燃起狼烟,高声呼喊:
“粮仓失窃——!!”
“粮仓失守——!”
“不不,是粮仓失踪!!”
喊得什么无端已经听不见了,只是走着走着呕出一滩夹着碎鳞的黑血,他透过道袍按着腹部,触感是僵硬且凹凸的鳞状。蛇毒果然加速蔓延。
他心中了然。巨蛇囫囵吞下了太子的整座粮仓,虽说回到他手上时,重量并未沉重半分。
他也不在乎被干脆吞进蛇腹粮仓会变作什么模样,就算吐出又是什么模样。当然更不在乎泱泱大军失了粮仓是什么后果。
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就要死了。
无端寻到最近的车马驿,掏出成澈给他准备的盘缠,朝马车夫念道:“载我去榆宁。”
马车夫瞥了一眼,耸耸肩:“榆宁降了,你如今过去就是送死。”
无端听不见,只能读出对方不大乐意,于是掏出令牌,“加上这个。我要日夜兼程。越快越好。”
车夫看着那黄金镶玉的成家家徽,眼睛都直了,“好说好说。不过嘛...只能载你到岔流镇。榆宁那边都是金人。”
无端直觉对方是接受了这桩生意。
其实就算马车夫不答应,他也做好了杀人劫车的准备。
他深吸一口气,大步踏上马车车厢,然而没能坐入位中,便翻身倒在了厢内,再也无法动弹。
车轮缓缓起步,马车载着他滚滚驶向西北。马车夫无事便开始闲谈。
“你说金人入关是不是得先找北方佬麻烦,害,希望皇帝小儿撑久点!”
“要我说啊,谁当皇帝都差不多,百姓都叫一个苦。”
“只要不打仗,那就都是好的。”
“谁能想到啊,成澈竟然降了。”
“亏得他爹守了那么多年,到他手上竟然守不了半年!真是个吃白饭的废人!”
“怕是养尊处优长大,遭不了半点苦啊!”
马车夫真该庆幸无端一句都没能听见。
道长在车厢内试图静坐调息,然而刚刚那一遭损耗实在太大。蛇毒已经侵入他的五脏六腑,烧得他三轮七脉都发炎溃烂。而外化便是他身上的黑色鳞片麻疹般发疯生长,不死不休。
他不再白费力气,无力靠在车厢壁上,再次回想起师父最后的告诫:“你以凡人之躯染指神物,必不可能全身而退。”
无端望着右手静默的黑蛇,勾唇笑了,“形、声、闻、味、触。我都能给你。”
“但你要把我的眼睛留到最后。”
“否则,我是要变成厉鬼的。”
他只想死前再看一眼成澈,一眼就足够他不留遗憾痛快往生。
无端缓缓闭上眼。
在混沌中时梦时醒,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了。道长立即睁眼。他仍能模糊看见,不过最多只是看马车夫掀开帘子朝他摇头比了个“嘘”,又钻出了帘去。
马车夫在外说道:“咱们先在胡杨林避避,外面大道上全是金兵。”
“看来金人这是要攻长安了...”
“——既然他们已经进关,那就把你送去榆宁罢。我看往后怕是...这第一座沦陷的榆宁,才是不沾战火的地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