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端深深呼吸,梅林的幽芳与冬雪的冰冷进入肺腑,手心紧握的那束脆弱的干花终于碎成粉末。
是啊。这辈子,你还是喜欢花。
于是他在梅林间的空地驻足。
这块空地尤其开阔,山下景观可以一览无余。正是正午时分,阳光直直落下,阳气尤其充盈。
而东北、西南二角各有一块仙石,形似仙鹤扬翅时的首足,此时两人所处的位置,便是鹤心。
十七年后,吴七狗才知道,这块地的风水叫做:琼枝映鹤心,七尺不见阴。
——这座山头、甚至这整片旷野最好的风水。祝福平安,祈愿顺遂。葬在这里,来世一生无忧无虑,顺风顺水。
吴端抱着男人缓缓坐在雪原上,寿衣的灰,道袍的黑,几乎交融成宣纸上一点晕开的墨渍。
他紧紧握着那只手,让那同样冰冷的脑袋枕在颈窝。
吴端想等,就这样一直等到男人不再装睡,不经意间睁开双眼。
他会哧哧偷笑,怎么样,被我骗到了吧。
而他会揉他,你啊!
但想必这一生,你真的累坏了。以至于睡熟了,连我都叫不醒了。
他偏头贴了贴左眼下两枚泪痣。触感陌生而怪异,就像皮肉都已经分离。
不等了。不能再等了。
他支着膝盖缓慢站起,留男人一个人孤单平躺在鹤心,后退一步又一步,直到自己连影子都不再覆盖男人的身体。
他仰起头,望着大雪初霁、一碧如洗的天空,澄澈得令人沉醉。在眩目的晕轮中闭了闭眼,身后即浮起一道符咒。
符咒散作光晕的时刻,脚边卷起了阵阵微风。
越刮越重,最终吹得整片山林沙沙作响。吹得吴七狗不得不抱住一块树干来站稳,看那漫山遍野的红梅被肆虐的风吹得离枝飞散,红色的飞花像厚重的赤雪向着鹤心浑浑飘去。
吴七狗一辈子都没能忘记,在那纷飞的红梅中,吴端黑色的剪影落寞而黯淡,而地上灰色的尸首沉默睡着,温柔接住漫天雪沫残花。徒留刻骨铭心的想念如暗香在风中消散。
回过神时,大风已经止歇。而鹤心上多了一具梅花残瓣与白雪飞沫堆成的低矮花冢。再张望四周,黑压压的枝干盘虬错乱,将碧空切割成块。整座山头的红梅树梢竟都找不到一朵幸免陪葬的梅花。
赶尸人心中的好奇与惊异到了极点,恨不能去地府问问死去的那个男人:你究竟是谁,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以至于,他让这漫山遍野的雪梅都来殉你。
而吴端只是屈身半跪在梅冢边,将最上层的浮花飘雪一下一下拍实。又在林中挑了一株手臂粗的梅枝,折去残枝、杂枝,留下苍劲主干,向下深深立在梅花堆前。
建坟,立碑。
他动了动唇,口型是:抱歉。
葬礼,我只能给你这些。
道长阖上眼,将后发紧紧扎起,又别上木簪,挽起衣袖,右手持起拂尘,左手举起三清铃。到此为止,都仿佛例行公事般熟练。
然而左手在空中停滞许久许久,才艰难而迟缓地摇动起来。
他很清楚,作法事不能心存杂念。
凝望着梅冢。只是想起曾经告诫过徒儿:作法事不能心存杂念。
徒儿愚钝,嘴上应着好,心思总乱飘。
而现在他也一发不可收拾,再没能走出那澄澈的泥沼。
所以三清铃音顿涩,每一下都尽了全力。
直到口中生生沥出一滩鲜血。他的身体失力往下坠去,双膝落在雪地。
十七年后,吴七狗给女儿入殓,才刻骨铭心地明白道长当年坟前呕血究竟是为什么。
现在,他只知那血点落在梅枝充的无名碑上,宛如绛红的新梅;积在雪原上,红锈斑斑。与梅冢,即是天地间仅存的红色。
后来法事终于结束,道长如脱力般坐在坟前。
四周很安静,连风声都熄了。吴七狗听见道长轻声说:“你嘴馋,可今天...。”又自嘲笑了一声,“呵。我什么也拿不出。”
吴七狗一拍脑门。
他很擅长打猎,立即打来一只野兔,一只山鸡,还抱回一大口袋冬果。他宰了野兔,拨了山鸡,就地生火炙烤。
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道长只是坐在原地,失神望着梅花堆作的孤坟,一处不去。
吴七狗脱下内衬,把烤鸡、烤兔、野果用布料包裹着,殷勤呈到坟前贡上。
吴端回过神,诧异挑眉,似乎没想到吴七狗会做到这个地步,又似乎是才发现他一直没走。
他问:“有酒吗。”
吴七狗往包里掏出酒葫芦,摇了摇,“还有半壶。”
“够了。”
吴端从左至右将酒倾在坟头,只给自己留了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