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头,望见未来的名字将是何月竹的那个男人躺在他身边。
那个男人四肢健全,身体完整,套着一件灰色寿衣。侧脸的弧度完好无损,破碎的鼻梁也恢复原状。而脸颊浮着肉色与血色,嘴唇淡红,微微张着,洁白的贝齿若隐若现。
就好像,真的只是睡着了。
吴端失了神。无法自控地支起身体,他摸了摸爱人脸庞。指腹的冰凉与浮粉告诉他,他确实是死了。
有人把他收拾成了生前的模样。
可惜浮粉上得太多了,把男人两枚泪痣都完全遮蔽了。
吴端拇指指腹轻轻抹去一些。
嗯。这才是你。
正当他注视着男人面庞,土屋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从纷飞大雪里走进一个手捧工具的年轻男人。——他就是吴七狗。那时不过二十岁,刚刚出师入行。
吴七狗抬起眼,看到吴端居然坐了起来……手一松,手里东西全散了,而他本人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吓得屁滚尿流,魂不守舍。
“闹,闹鬼了啊啊啊!”
吴端皱了皱眉,“别吵。”
吴七狗扑在地上疯狂磕头,“饶命啊饶命啊,我女儿刚出生,求大人饶命啊!饶命啊!”
“闭嘴!”吴端喝了一声,吴七狗总算消停下来,
吴七狗虽然刚出师,但也和尸体打交道惯了,很快冷静下来,端详着面前男人,左看右看还真的是大活人。
吴端下了床,看了眼男人的尸体,“有话问你。”
单单那超脱人世的气质就能让吴七狗敬上几分,赶尸人毕恭毕敬,“神仙您尽管问!”
吴端摸出一块翡翠珠玉放在爱人耳边,“你可知是谁把他收拾干净的,这是谢礼。”
吴端刚把翡翠掏出来,吴七狗就已经把眼睛看直了,听了后面的话,连忙爬了起来,拍拍胸脯,得意洋洋,“当然是我。您看我这手艺怎么样,道上人送外号,鬼斧神工吴七狗。”
吴端上下扫了他一眼,看出他没在说谎。他又看男人衣着是颇有地方特色的旧式大袍,以及满地散落的起尸工具,认了出来,“你是赶尸人。西南一派。”
吴七狗大惊,现在还知道赶尸术的真的不多了,而男人居然还能看出他的流派。他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绝不是外表那样,和他一般大的年轻人而已。
在过去,山迢路远,生意都是自己送上门——家属拜托他们收尸,赶尸人去寻死人赶尸回
然而现在有洋车,还有铁路,赶尸这门生意也就越来越不好做。于是他只好去搜罗那些看起来家世不菲的尸首,把他们赶尸回家,先斩后奏,向家属索要辛苦费。
——你儿子尸体都到家门口了,没有不给钱的道理吧。
而他这次在寻阳岭,看到吴端衣冠均非俗物,心说一定是名门公子,于是就把他带了回来。至于那只剩半截的尸体,当时被吴端死死抱在怀里,如连理枝般怎么也分不开,只好一起捎上。
吴七狗见吴端好像没有杀他的意思,胆子大了起来,“我找了半天才把这小哥身子找全,今天一整天都耗他身上了。”他搓搓手,意思很明白了。
吴端又取出一枚拇指大小的红玉,“把他的尸首送回故乡安葬,这枚珊瑚红玉也是你的。”
“真的!?”吴七狗相当激动,“那咱这就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就出发。”
“立刻上路。”吴端即答。
吴七狗看着窗外漫天皑皑白雪,想求求情,却被吴端一眼全部堵了回去。只好一边拾起满地散落的工具,一边赔笑:“好好好,我们今晚就出发。谁让您这一单够我歇半年了!平时跑完不知道多少死人都赚不回您这单一个零头。”
所谓赶尸,有两个步骤,入殓、起尸。
入殓已经完成,接下来便是起尸。
吴七狗取出一支细毛笔,一尊小药瓶,他抬笔蘸了蘸药瓶里的朱砂,在自己脑门上沿头盖骨的边线画了一道横,正准备掀开尸体衣服作画时,吴端拦住了他。
吴端要了毛笔,俯下身体。
鼻尖与鼻尖的距离很近,他用只有彼此听得到的音量低语:“你总不喜欢我在你身上涂画。”
“现在我又要落笔。”
“气不气。”
没有回答。他微微一笑,在爱人眉心画了一道意为“移灵”的图腾纹样,这道图案本是用来防止路上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盯上这具空壳身体,吴端笔下却仿佛一枚朱色花钿。
吴七狗凑近一看,大惊,“您这…您这画的可比我好多了!”哪怕同行里是手艺最好的那一拨前辈,他也从没见过可以把移灵纹画得这么玲珑别致的,如果让他来画,一般是画在胸口、肚子或者后背。——画布大,也能好画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