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箫悠远神异,三弦点点阵阵,在这沾着香火烟气的乐声中,道长将敕令牌高高举起,绛红长袖落至臂弯,露出深黑袖衬。
那敕令牌燃起金色火焰,不出数秒就烧成了焦黑的木炭。
吴端一握即碎。尚未燃尽的金色火星落在他脚下石砖,用暗光描出一道二十八宿和九宫八卦的纹样。
踏罡步斗伴着雄浑古雅的道乐。礼拜星宿,召请神灵。吴端每踏出一步,都沿着石砖上星宿的纹样。那些仍在燃烧的赤金火星随他步伐高高扬起。凡人追星逐月,而银河星汉跟在吴端衣袖后,献上顶礼膜拜。
奏乐忽而变得激烈。
那二胡与琵琶交相奏鸣,音色如狂风疾雨,又加入镲、铃、鼓、钟四种音色。奏的是惊、是惧、是战栗,如临九霄天外,远观神佛列阵。道长信手抽下别在发上的木簪,平举握在手中时便已是桃木剑。他步伐紊而不乱,右臂舞剑勾出剑花,剑尖如暗夜流星。每一击都带着飒飒风声,在挥落自如中划破弥散的烟尘,击碎观者早已颠倒的神魂。
神魂颠倒。
那激烈的琵琶震荡何月竹的耳膜,神志全然成了吴端身边一粒小小火星,心甘情愿飘在他身边,不知何时才能落下。
乐声渐渐舒缓,渐渐平稳,夜空中只剩琴筝在合鸣流淌。
吴端脚下纹路的暗金色熄灭了,他停下禹步,反手持剑,赤红的后摆被微风缓缓吹起,在火光中浮动。
在那收尾的筝乐中,众人上方落下了灰黑色的雪,飘飘洒洒,持续不绝。
何月竹早已失了神,任灰雪落在他额上、鼻尖,如火星般炙热,又像初雪般柔软。
吴端缓缓睁开双眼。在噤若寒蝉的众人注视中,他环视台下,最终落在何月竹身上。
隔着灰雪的久久对望,他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如引诱般转身走进祠堂赭红帷幕后。
吴端刚一下台,霎时鞭炮齐鸣,锣鼓声起。先前伏跪在地的吴家人纷纷起身,他们张开双臂沐浴那飘飘灰烬,同时憋坏了的谈笑、祝福、抱怨不再顾忌,人们谈天说地,氛极浓烈。这场斋醮科仪终于结束了!
只有何月竹仍然怔怔伏在栏杆上,发现见不到吴端,顿时被抽走三魄。他跑下楼,想起了耳上的玩意儿,便摸着耳垂,嘴里呼唤:“吴端、吴端。”
“嗯?”吴端应他,“还饿着?”
“我就知道!你你你!”
刚刚那个偷笑他贪吃的,一定就是本尊,臭道士早就透过耳珰偷听他的动静。何月竹又气又羞,跑到一楼大堂,只见人群来来往往,各个方向都有人涌去,现场几乎乱作一团。他左右张望,只想找那绛红色的影子,“你在哪啊?”
吴端笑了一声,“你来找。”
晚上九点。今晚月色格外皎洁明亮,金色的月辉下,何月竹站在大堂正中央。环顾四周,小楼的一二层已经满满当当聚齐了人,他们按血脉亲疏关系落座,觥筹交错,举杯痛饮,大人小孩男人女人一起享用年夜饭。
何月竹百感交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热闹的年夜饭。他父母都是家里独苗,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早已经驾鹤西去,就算父母健在时,也从没尝过这么浓重的年味。
“小何——!”吴老四从二楼雕栏内侧探出来,“上来一起吃啊。”
何月竹连忙摆手,“不了不了,我吃过啦!”
趁着无人注意(虽然就算被看到也没人敢拦),何月竹偷偷摸上祠堂。他穿进层层帷幕,幕布又厚又重,前后左右都是同样的大红色,摇曳着烛火的影子。他迷失方向,却鲜明地直觉吴端就在身旁某处。
一抹又一抹红打在脸上,在帷幕中茫然穿行着,他的手终于被轻轻覆住了,而后加重力度,换作十指相扣。何月竹转身,在映着烛火的红色帷幕下,吴端那双黑色的眸子更加深黑。
吴端微微偏头,笑他,“刚刚有人看入迷了。”
帷幕被晚风吹起,打在何月竹脸侧,染得他脸颊飘红。是啊,他是看入迷了。现在也一样,被迷进了红与黑的漩涡中。何月竹默不作声,一头栽进那温热的颈窝,香火的味道扑面而来。双手环上红绸领口,为了不弄坏那精致的发髻,他虚虚托着对方后颈,踮起脚,送上一吻。
很想你。
他希望他能懂。唇齿缠绵格外动情,他断断续续纠缠几次,都不肯完全放开。不知怎么回事,心中竟享受着一种名为渎神的快感。
“道长——!”
直到很近很近的地方传来不合时宜的打扰。
何月竹慌慌张张连忙松开,却被吴端捧住脸又狠啄一口。
帷幕被掀开,里面一人脸颊通红,目光飘忽;一人若无其事,神色自若。真不好看出来是谁先动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