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堂大笑骤起,更有人故意捂着口鼻,退了几步,面露鄙夷。
掖擎猛地抬头,怒目而视,一眼看到说话的少年。
那名少年被其余人簇拥在中央,身姿高昂而卓绝,一袭暗玉色麒麟纹直襟绸衣,藻玉镂冠,蹀躞革带上一柄鎏金配剑的剑鞘与玉銙琅琅作响,端的是翩翩风流。
唯独若有若无的目光扫到他身上,锐利如薄刃出鞘。
在掖擎愣神的片刻里,不知被其中的谁人狠踹了一脚,失衡跌入了桥下的湖中。
他自小长于草原,从不会凫水,不知深浅,惊慌失措间呛了水,在湖里扑腾了几下,越沉越深:
“救,救!”
公子哥们嬉笑着隔岸观火,更有甚者,拿石子砸他:
“这回鹘人竟然怕水,别让他爬上来。”
“他还是个结巴!哈哈哈——”
污浊的湖水掀起了泥淖,渐次淹入他的口鼻,在他逐渐模糊的眼帘中,看到那道锋锐目光的主人,勾着唇角,轻蔑一笑。
仿佛是迫于此人的威压,一旁围观的宫人面面相觑,战战兢兢,无人敢迈出一步,去湖中救他。
就在掖擎的意识快要消亡之际,一道嘹亮的女声忽然响起:
“萧世子和众世子安。九皇子殿下和圣上刚从含元殿过来,就在前面了。”
人声骤消,砸向他的石子也停了下来。绫罗绸缎“窸窸窣窣”相摩擦,推搡着离去。耳边一道清晰而犀利的回声,像是锋刃刺入了他骄傲的心:
“回鹘小儿,不过我河西军手下败将。我们走。”
脚步声远去,他被一双没什么力道的手从水中捞了起来。
回到湖边的时候,他的双脚一踩到实地,便推开了那双纤弱无力的手,怒骂道:
“谁要你救。滚开!”
小宫女被他一把推倒在浅浅的水泊中,面不改色地缓缓站起身,朝他行了一个屈膝礼。
她唇色泛着白,湿漉漉的发梢还淌着水,一滴滴落在她端正行礼时覆在腰间的双手。
救他的时候,湖水浸满了她手掌上包扎伤口的麻布,一抹显眼的血渍在肮脏的泥点中渐渐晕染了开来,越来越大。
她行完礼后已起身走远,身上的水滴了一路,流下一道蜿蜒细长的痕迹。
却也不见她抬手擦一下。
没由来地,掖擎心中烦躁不已。
不知是为了那句“贡品”,还是那道碍眼的渗血伤口。
接下来的两日,他在自己宫中,都未见到这名叫做“珺君”的掌事宫女。
第三日的时候,掖擎忍不住用不熟练的汉语向上膳的宫人问了一嘴,得到的答案是她回去便发起了烧,一直卧病在床。
掖擎心间一沉,管不住疾奔而去的脚步,朝宫女的宫舍走去。推门进入,一眼看到了卧在一张狭小床榻边的女子。
听到有人来了,女子起了起身,望见他的时候显然一惊,提起一角薄被遮了遮只着里衣的身子,伸出一只皙白的手臂一晃而过,飞快地捡起一旁的外衣披在身上。
见她又要挣扎着行礼,掖擎看了就心烦:
“自己没本事还要救人。你,是不是,有病?”
她摇了摇头,回道:
“奴婢职责所在。”
掖擎蓦地一怒,汉语说得结结巴巴,故意恶言呛她道:
“你若是病死了,你阿耶阿娘岂不是要怪到我头上。”
女子面色平静无波,淡淡回道:
“奴婢是个孤女,早已没了阿耶阿娘。”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似有千钧之重,将他口中想说的话尽数堵了回去。掖擎挠了挠头,半天憋出一句:
“我,也没有。我们,一样。”
女子抬眸望了他一眼,清冷的目色中透着几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柔光。掖擎只觉,心口像是被这道目光绷紧了,许久说不出话来。
他从腰带中掏出一小瓶药,扔在她怀里,指了指她手掌上的刀伤,道:
“我不喜欢,欠人情。伤,好养你。”
女子蹙了蹙眉,似有些疑惑,小声问道:
“殿下的汉话,是谁教的?”
掖擎反应了半天才恍然大悟,道:
“你,你,敢笑我?”
她没忍住掩袖一笑,单薄的袖边映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这是掖擎第一次看到她笑,一时看得忘了生气。
彼时他尚不知晓,此后,她的笑容,如长安重重宫阙上的云彩一般,越来越遥不可及。
待她养好了病,闲来无事的时候,便会教他用筷箸用膳,将他蓬松的卷发编成两三绺发辫,也会教他写汉字,说汉话。时常,他拎着毛笔在宣纸上练字,她便会在一旁绣丝帕。
“你这次在绣什么?”掖擎从案上移开目光,瞄了一眼她绣了好几天都没完成的帕子,撇嘴道,“长得像前几天吃的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