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擎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掌中的马球,咧嘴笑了笑。
他的记忆和他的人一般逐渐苍老,所能怀念的,不过几个零星的片段。
不知已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作为可汗众多儿子中最不受宠的一个,他掖擎的出生本就是一个意外。大可汗某年大寿,酒醉后临幸了一个女奴,他的阿娘从此便有了他。
他生下来身强体重,可他的阿娘却日益枯槁,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才将他产下,不久便撒手人寰。
自小没了阿娘,阿耶也从未正眼瞧过他一眼,甚至连像样的名字都未给他取一个。哪怕他勤学苦练,骑射功夫远超王庭的所有王子,亦从未有人关注过。
命运的转机发生在那一日。父汗唯一一次派亲卫来唤他前往牙帐。
他喜不自胜,里里外外穿上自己打来的貂皮裘袄,将想要敬献给阿耶却一直没机会的雪狼皮双手奉上。
父汗神情淡漠,看也不看他献上的礼,语调甚至带了几分不耐烦,像是商量,又似命令:
“我回鹘欲与大唐结盟,需派一子入长安为质子。”父汗扯了扯嘴角,似是在回忆他的名字,想不起来,面露尴尬,半晌只道出一句,“阿儿,你是父汗心中最为合适的人选。”
父汗正值壮年,最不缺的便是子嗣。他作为最末等的儿子,生来注定是个弃子,自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既喜驯鹰,便叫你掖擎罢。从此,你就是我回鹘的掖擎王子。”
于是,他获得了他出生以来的第一个名字。
等了十余年,终于等来了父汗亲赐的名字,却是在要被放弃的时候。那一刻,掖擎突然觉得自己的期待甚是可笑。
他面上毫无波澜地应下,只是回去自己帐后,他从腰际抽出匕首,将那块光滑而又美丽的雪狼皮一刀一刀刺破,撕裂成片,惨不忍睹。
临行的时候,父汗甚至没来送他,只因前晚与宠姬饮酒,一醉过后误了时辰。待父汗清醒,他早已使出了王庭,去往遥远的长安。
来到京城的那一日,天俾万国的大唐,繁华得如梦似幻。
天际云光破晓,巍巍宫墙连绵起伏,逶迤千里,不输塞外苍山群岚的壮阔。阙楼高耸,坊市喧闹,泱泱大国,人流如织。
作为无名小国送来的质子,他和其他各国前来长安朝贺的使臣一道,遥遥眺望城楼上一身黄金衮服的大唐皇帝。甚至都没看到圣人的面,就被送往皇城里最为偏僻的宫殿。
自此开始了他作为长安质子的前半生。
宫里的奴婢表面恭敬,对他客客气气,实则对他心存蔑视。
犹记得,第一回 坐在矮案上进食之时,他习惯性地掏出匕首割下小片的肉,徒手捞起来往嘴里送。正吃得欢,忽闻身旁传来几个矮小宫人刻意压低的声音,厌嫌地交头接耳道:
“啧啧,果然是蛮族。”
他漫不经心地咀嚼完肉,匕首在掌中转了转,再随手一挥,刀尖飞过去,一下子刺入那嚼舌宫人的衣角,卡在了门框之中,“嗡”地一声,入木三分。
那宫人吓得哇哇大叫。他觉得聒噪,起身离开,没走几步,眼底出现了那把匕首的柄头。他回眸一望,一个小宫女,不过到他肩头那般高,正踮了垫脚,将匕首递还给他:
“奴婢珺君,管教不力,请掖擎王子殿下饶恕,勿要怪罪。”
头一回听到有人唤他殿下。掖擎撩起眼皮,瞥了一眼那宫女。
她颔首低眉,只能看到一片浓长的羽睫,带着微微颤意。
乌发一丝不苟地盘成发髻,掩着几寸后颈的肌肤,白得犹如塞外草原上的初雪。
他目光下移,最后落在她双手递上的利器之上。
匕首无鞘,刃口锋利,他报复似地猛然将匕首抽走,那宫女白腻的掌心瞬间划出了一道口子,鲜红的血珠涌了出来。
他收回匕首,离去之时,刻意放慢了步子,束起耳朵听着。意料之外地,身后却未有传来一声惨叫。他撇了撇嘴,自讨没趣地走去庭院里,喂起了他的海东青。
余光里看到,那道娇小的身影仍立在宫殿廊柱的斑驳阴影之中,始终一声不吭。
再次见到这名倔强的小宫女之时,是在几日后的御花园。
他的鹰飞得太远,他追去的时候心急,没看路,在一座桥头迎面撞上了几位华服公子。
其中一个公子哥将手中折扇一收,拿扇柄对一身异服,披头散发的他指指点点,叫嚣道:
“哟,哪里来的昆仑奴?”
“奴隶也配来御花园,找打?”
嘈杂中忽有一声平淡的嗤笑声。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似是在屏息聆听。
“他不是昆仑奴,是回鹘人。”一个朗朗男声打断了公子们的七嘴八舌,故意顿了顿,继续道,“不过是个贡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