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辙道道,绵延不绝,二人貌合神离,诡异的气氛一直维持到了二人回府,入了明月轩才终止。
但这终止并不意味着善意的落幕停歇,而是恍如越过水沸前的那段狭长鸣音,不留余地便直接宣告的沸腾激越。
在明月轩卧房房门带上的霎那间,在钟知微瞧见桌案上摊放着的画卷、印章、乃至那一叠书信的刹那间,二人间那虚假的平和便被轻易碾碎了。
贺臻不避不讳,端坐在嵌云石圆桌前,拾起钟知微的刻了棠溪二字的印章,捏在手中把玩,他嗓子里的嘲声再不遮掩:“是某先前冒昧,原来大名鼎鼎的棠溪先生就在我身旁,某却识不得,啧,可惜了。”
“这若是某先前说了什么冒犯的话,还望棠溪先生莫要见怪,因为某不过实话实说而已。”贺臻的话看似退让,实则步步紧逼,夹枪带棒,“这说真话的人,和满口谎言假话连篇的人,从头到尾都是不一样的,所以要是棠溪先生理解不了,某也毫无办法。”
“不对,棠溪先生这么有本事,只消自欺欺人便是了,哪还需要某这种人来为你作配?”贺臻声声讥讽,一句连着一句,对着僵硬定住的钟知微,完全毫不留情,“怎么了?棠溪先生这身份泄露了,便连话也说不好了?”
钟知微在入门转身瞧见桌案上东西的那瞬间,便已看清了局势,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想来他是已经都知道了。
但钟知微扪心自问,即便她另有身份未曾告知,但她也并未因此做出什么极端失格之事,更别提对贺臻有什么恶劣影响,他这态度……呵,她还未向贺臻计较她动她东西一事,他怎的还有脸来如此讥讽她?
怒意不声不响涌上来,钟知微迈步无声,她缓缓行至贺臻身前,面无表情摘下她所戴着的帏帽丢到桌上,她未曾看他,但言语和姿态当中的蔑视嘲意却胜过看他:“不问自取,是为偷。贺臻,做贼,有意思吗?”
贺臻将印章放下,嘲声不改,懒洋洋回敬道:“有意思,怎么没意思呢?我不是君子,钟家大娘子也不是什么圣人,我窃盗,你诡诈,公平得很。”
“公平?贺臻,亏你说得出口这两个字。”钟知微终于将目光从桌案上,移到了贺臻身上,“是,我是棠溪,但这一点说出来与不说出来,是我的自由,何谈诡诈?把我和你放在一起相提并论,折煞了,受不起。”
贺臻闻言亦是偏头看她,二人目光相接,电光火石寸步不让,贺臻并未急着反驳,他从桌案上的信件当中随意捞起一封,不看也不拆,仅在手中扬了扬。
“樊川围猎,祭酒寿宴,先是胡二,后是没有此人,钟知微,你是不是想当然地认为,这世上所有人都合该任由你诓骗?”
“便是有人发现了,也是发现那人的罪过,他连个不字也不能说,还要为你与别人的心意相通拍手称快是吗?”
随着贺臻的声声诘问应声坠地,钟知微眸中浮起的讶然亦有一瞬翻腾,原是这样,真假掺半间,他误会了。
钟知微心间咕嘟翻滚的怒意稍稍平缓了些许,但出声仍旧冷:“你看过我的信件了吗?”
贺臻眸色沉沉,勾唇回声道:“看了如何?没看又如何?看与不看,事实摆在这儿,又有什么不同?”
“是,你说的没错,我一开始挑中的人是马璟思,与我传信的人也是马璟思,这一点是我骗了你,我承认,我今日就在这儿与你正式道歉。”钟知微当即依言躬身作揖,分外干脆磊落。
“但贺臻,是我的错,我认,不是我的错,我一个字也不会应。“待钟知微直起身子,她紧接着再度开了口,“我和马璟思并无一星半点的私情,有的这书信往来至多能算是友人之谊,你若真一门心思要算我的过错,那便是要一一核算礼法算了。”
“郎君要算,那便算。妾身与外男有私交,这与礼不合,妾身知错,现下便去祠堂领罚,便不在此处碍郎君的眼了。”
开口算的是自个的过错,但钟知微引颈的姿态却好似高傲的鹤,绝不低头,也绝不攀附,她扭过身子,迈步便如她所言要朝外走。
贺臻自钟知微躬身作揖那刻,敲击着桌案的指节便停住了,此刻钟知微的背影渐远,他的面容覆在阴影当中更显沉寂,于寂静中他倏忽间终于开口:“钟知微,站住。”
“一口一个妾身,一口一个郎君,若真是妾身郎君,即便挂名夫妻一场,你也该知我是最厌恶计较繁文缛节的人,拿礼法来罚你,不是罚你,是辱我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