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定定地看向贺臻,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而他在钟知微灼灼的视线下,竟微微侧首避开了她的眼光。
贺臻喉结滚动,他映在她眼底的那半张脸凝重如霜:“大庸埋在北契的暗线递出了消息,耶律都古已集结人马,要在五日后南下劫掠,北契要打的第一城,就是灵州城。”
他话讲得慢,好似是刻意在给钟知微留反应的时间,又好似是这件事本身与他而言,也同样难以启齿:“埋了几十年的桩子,消息来源极真,灵州节度使已有了防备和应对之策,所以李渡递信来,叮嘱我们近日不要轻易离开幽州,更别往灵州去。”
消息来得太快,局面转得太急。钟知微思绪混乱,她只能思虑到最近的事宜,于是她怔然出声:“那钟灵珊一家怎么办?现在快马加鞭递信去,还来得及吗?”
贺臻没有回话,他将侧过去的脸慢慢转了回来,他看着她,那双一贯漫不经心的眸子里,有隐痛,有怜悯,有抱歉,唯独没有钟知微想要看到的援助之意。
他只是低声问她:“钟灵珊以族自称过,他们家有多少人?”
而她也只是愣愣如实作答:“几百人吧。”
死寂,死一般的沉寂。
钟知微忽然有些后悔,她方才不该因为楼下的人声,而将这房内的窗子关了,不然现在也不会这样透不过气来。
此刻此刻,仿佛真有什么无形的物件,紧紧地上前掐住了她的脖子一般,叫她只觉得难以喘息。
贺臻话里的未尽之言,钟知微听懂了。
北契既要打灵州,自然不可能毫无准备,现下,全北契的探子,该都将灵州城内外的风吹草动盯得死死的。
传信给钟灵珊,让钟家人在战前出城,这不是难事,递一封信罢了,不过轻而易举。
可数百人的家族队伍,骤然间,于此时此刻逃出城内,怎么可能不引人注目?打草惊蛇,不外乎如此。
若因此打草惊蛇,北契改了原定的攻城计划,那么灵州节度使原定的防守之策,会否变成废纸一张?此战死去的将士百姓,又会否变得更多?
而若她不传这信出去,战事非同小可,若灵州城破,钟灵珊全家全族,又能不能逃得过北契的铁骑?
如此类推,进与退都是错。
钟知微缓缓伸出手去,扶住了身旁最近的桌案,以支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形。
桌案旁的贺臻,也收回了他迈到一半的步子,连同僵在半空中的手,他咬牙开口,声音涩然:“你……若是想递信出去,我不拦你。”
钟知微闻言转头看向他,她忽然笑了,是不可置信的笑,笑里带苦含嘲,而等她再度开口时,她面上的无论是苦还是嘲,都已全收拢起来了。
“贺臻,你不是东西。”她声音很淡,神色更淡,她开口是骂声,又像仅仅是在陈述事实,“你还要我对你感恩戴德吗?”
“军机大事,你原本可以不告诉我的,就算我要去灵州,你也可以找一个理由,劝住我拦我几日的,但你偏偏无遮无掩,告诉我真相……为什么啊?你怕我到时候知情了再怪罪你吗?”
钟知微直直看向贺臻眼底:”还有你现在所说的,这是什么荒唐的话?你当真把选择的权利交到我手上了吗?若我说,我就是要救钟灵珊全族,不顾全什么大局,不管什么大计,你当真会让我把信件递出去吗?”
“不会。”贺臻的回话,当得起艰难二字,他看着钟知微,几乎是一字一顿出声,“你不会这么做的,顾小家而弃大家,这是从前的贺臻的做法,不是钟娘子的做法。”
钟知微出声轻得恍若自言自语:“那你还说什么若我递信不拦我?”
”我后悔了。”贺臻话讲得很慢,“见着娘子现在的模样,我后悔告诉你真相了。”??
“我此生活得随心所欲,不喜欺瞒,今日我收到李渡的消息和钟灵珊的信件后,我想了许久,抱了一丝若钟灵珊与娘子无关的希望,这才来了书院,将信件交由娘子。”
“所以呢?”内室里门窗紧闭,不透风也不透声之下的唯一好处,就是即便钟知微放大声量,也不怕他人听见,“所以呢?!你说话!”
贺臻垂下眼睑,静了几息后,才干涩作答:“所以若是娘子想要递信出去,我不会递,我会骗你,告诉你信已经递出去了,让你不要忧心,更不要自责,因为一切都是我一人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