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豪强富绅而言,人命不仅贱如草芥,还源源不断,取之不竭。
而他们之所以给贺臻和她递来这物件,卖这个好,哪里是因为他们个人,只不过是因为他们二人身后所立着的钟贺两家罢了。
倘若换个人来,还能那么轻易带走那个小娘子吗?她知道,是不会的。
他们自小学的是,均无贫,和无寡,方能安不倾,但实际上,现实却与之大大相悖。
她先前一直觉得大庸已经足够好了,比之钟吾,方方面面都要好了不知多少倍。
这些年来,她看了那么多本史书典籍,从前人的只言片语里,窥见了太多她本未曾想过的光与暗,因为大庸足够好,她才能够叫自己以平常心去看待钟吾的消亡。
她扪心自问,她清楚明了,父皇不是好父亲,更不是个好君王,他治下的钟吾并不好,因而才会走向衰亡。
如今有一个足够好的国家来替代钟吾,来予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中原大地下的泉下英魂,也总算是有所告慰,她一直是这么同她自己说的。
可今日,她才知,原来大庸也不够好。
钟灵珊身上所发生的事,在北地屡见不鲜,而他们这些在上京高枕无忧的人,从未触及,从未思虑过,更遑论,为此做些什么。
她贵为钟吾公主,手上还算是有些权利的时候,她都未能做些什么,现如今,她不过是臣女臣妻。
名门贵女看着高不可攀,可若没有了能依附的父兄夫君,她们与寻常民女,又有什么区别?
她能做什么呢?思来想去,她能做的,屈指可数。
可笑可叹,先前信誓旦旦同贺臻说,信这世道,信人的力量的,是她,现今兀自惊疑惶恐的,亦是她。
钟知微想得再多再繁杂,于现世之中,也不过是几息而已。
贺臻不知何时已坐到了桌案之前,钟知微收回凝视着那奴契的眸光,她怅然出声:“今日之事,若我不出声,你会管吗?”
她骤然提出这个疑问来,贺臻倒没显出惊异,他只静默一瞬,就答话道:“会,她可能是你的同乡。”
“倘若她不是呢?”无法自控,她忍不住穷追不舍。
一室的沉寂,贺臻没有出声回答,但于钟知微而言,这已经是回答了。
一个寻常人,于这嘈嘈人世间,能做的,实在是太有限了。
她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又怎么有资格去苛责贺臻?
“我出去透透气。”钟知微骤然站起身来,抛下一句话,便就扭身开了房门,房内静坐的男子,无声张口,但他终究还是未置一词,任由钟知微走进了院中。
房门骤开,院内偶然听着墙角的小娘子,闪避不及,正与钟知微对上了眸子。
四目相对之下,钟灵珊面露尴尬,顾左右而言他道:“娘子,你先前同我说的我记下了,等我回了灵州,我就替你去问询族长。”
钟知微步子只是顿了一刹,便就自如走到了钟灵珊身旁:“怎么不去睡觉?别担心,周家将你的奴契送过来了,周三郎还递了封信给你。”
“娘子,院子小不隔音,我刚才听到了。”钟灵珊老实开口,她的局促不安写在了脸上,“我睡不着,我有些想春芽了,我在周家一直都是跟她一起睡的。”
钟知微抬手抚了一下小娘子的发髻:“春芽?也是被掠卖的?”
钟灵珊摇头否认道:“不是,春芽是周家的家生奴,从一出生就在周家了。周家除了我之外,以前是良人的奴婢也只有几个而已,比起其他权贵家中,要少得多了。”
“像我这种被掠卖的,其实是极少数,大部分被逼做奴仆的人,都是因为穷困潦倒,碰上农事不兴,借了债还不上,又不知签的是卖儿卖女甚至自卖的卖身契,只得被逼做奴仆了。”
“不识字。”钟知微幽幽开口,她本意是叹息,但传到钟灵珊耳朵里,却变了味道。
钟灵珊以为她是诧异,小娘子疏忽间被逗笑了:“娘子自上京来,肯定不知道北边的情况,这里就算是男子,能上学堂会主动去上学堂的,也没多少的。”
“我先前在族里,能粗略地学几个字,就已经超出了许多人了,被卖到周家,对我来说,唯一的好事,就是跟在周景晖身后偷偷念书写字了。”
今夜无月,院内十分暗沉,悬挂于院门前的笼灯,被风吹得忽隐忽现。
伴着夜风,钟灵珊话锋一转,小娘子开始自怨自艾:“唉,这么久没回家,我阿耶阿娘不知道还有没有念着我,早知道前年立秋,我就不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