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臻啧一声,自钟知微手中,取过了那盏河灯,他蹲下身子去,一面放灯,一面懒散开口道:“还用招月说吗?自家夫人,眼下的青黑,身子的清减,这还要别人来说?”
“府内已经给你备了安眠的汤药,可我觉着,心病还需心药医,出来玩玩总比闷在房里强。我晚间从大明宫出来时,路过了一趟永兴坊,你妹妹告诉我,你以前总爱在上元节放灯给亡故的亲人,现在虽然还没到上元节,但我也想放一盏灯给钟娘子。”
“还望钟娘子,莫要殚精竭虑,忧思过重。你想想啊,便是天当真塌了,也该是由我们这些个子高的顶着,不然要我们白长的这些个子是用来做什么的?长来玩玩,充门面的吗?”
“让该操心的人,去操心他们该操心的事,而上京城的皎皎明月,能够吃好睡好玩好,高悬于空,叫操心的人疲累之时能够望得见,这就是贺某所愿了。”
钟知微幼时曾幻想过,她心悦之人的模样。
彼时她年纪小,所想象的世界还很简单,她以为世上男子,不是建功立业的大丈夫,就是寂寂无名的庸碌人,所以她那时断然以为,她心悦之人,定然是前者,是能有名有姓闯出一番功业来的人。
但直至今日,立在灯影阑珊之间,望见贺臻放灯的侧颜,瞥见他所手书的“明月当空”四个字,她才意识到,原来她喜欢的,不是所谓能建功立业的能人,也不是看似庸碌无为的寻常人,而是,能察觉到她的喜怒哀乐,在她心绪不宁时,为她点一盏河灯哄她开心的人。
“贺臻。”河灯忽隐忽现的光,顺着灞河水而去,贺臻还未站起来,却听得钟知微忽然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怎么了?”他不解其意,维持着半蹲的姿势,仰头望着钟知微,疑声道。
灞河上有游船打他们身边而过,船上乐伎的琵琶声飘至河岸边时仍余音绕梁,钟知微并未做声,她只是看着贺臻笑了一下,皎皎月光溶于水中,似覆了一层薄纱般温柔朦胧。
后来钟知微时常想起这一日的灯火,和她没好意思说出口的那句话。
那日我唤你的名字,其实是想说,我喜欢你。
人人都记得来日方长,所以这世上才有许多话,总在最该开口的时机没能开口。
而人人也总是会忘记世异时移,所以即使你我全然知晓,同样的话往后再说,意味与最初难以相同,但那时的你我,却总还是张不开嘴。
第63章
不知是哪家的富商权贵, 于亥时起,燃了百余架的五色焰火,金盏银台,牡丹竹菊, 在漆黑夜空这张朴素画布上, 整整晃了一刻钟才休止。
因而上京城这夜的焰火出奇盛大, 甚至能与往年的上元节当夜相提并论,无论王孙贵族,贩夫走卒,城内有幸见证了这夜流光溢彩的未眠者数不胜数,贺臻和钟知微亦是其中之二。
同样是火光,和平盛世所能望见的昂扬壮丽, 与乱世风云之中的硝烟四起,全然不相同, 钟知微望着天边焰火时,如斯想着的, 是这些。
而将视线从天际移到她面上的贺臻, 伴着风声躬身在她耳畔所言的絮语:“我这些日子里, 一直在东宫朝堂同李渡尘奔忙,公主一事,当是有着落了,所以钟娘子的忧思呢, 该同这焰火一般升空不见才是。”
贺臻的絮语,隐在风中,若有似无, 钟知微偏头过去之时,他已移开身子, 重又将视线移至了漫天烟火上,倘若不是钟知微的耳畔仍旧发烫,只怕她也会将那句絮语当做幻觉,但贺臻没有再提的意思,钟知微也就不再问。
金吾不禁夜,二人返回善和坊时,已是后半夜。
夜风簌簌,贺臻护着钟知微直到明月轩卧房门口,才定住脚步,不再往前。
房门乍响了一声,踏进卧房内的钟知微,自是能察觉到身侧的人没有跟上来,她步子一顿,回身重又走至门扉前,仰头看向贺臻,不解道:“你不困吗?站在这里做什么?”
“本来合该是困的,但看到钟娘子,不知怎的,就不困了。”贺臻倚着门扉,扬声勾唇答得坦然。
贺臻讲这种话,不羞也不臊,旁人观他神色,只会以为他在跟钟知微探讨今夜的月色,而能够听清他言语的钟知微,也只能半是无奈半是羞怯地剜他一眼。
这一眼,算不得凶煞,本是没什么威力的,但贺臻却受不得,他不自在地放下了抱在胸前的手臂,扭身清了清嗓子,道:“不开玩笑了,事情还未处理完,我是瞒着李浥尘偷跑出来的,天亮前,得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