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纪石看着孙儿,眼神严厉,却又带着怨恨和怜爱,“你爹杜昀盛没了,那酒店在与不在,跟我们杜家没什么关系。以后别让我知道你跟盛世酒店有什么瓜葛。”他长叹口气,拉住阿佑的胳膊,尽量放软语气说:“走吧,咱俩老是迟到,菜都凉了!”
他想表现慈爱,可是强人的气焰一时半会收不回来,这场景活像是警察扣押犯人。阿佑任他拉着,就如小时候一样。
俞家宝感觉自己回到了起点。
窑炉不能烧了,看趋势,不只是园里不能烧,或迟或早整个市区都会被严格限制使用柴火,重获许可难如登天。俞家宝脑子一热,做了一个重大的宣布:我们搬去郊区!
大家都惊呆了。阿哲第一个跳出来反对,郊区都是大面积住宅,商业氛围很差,大白天只有老头老太太在街上逛。他们习惯吃油条豆浆,谁会买我们面包?
面包师们的顾虑非常现实,而且谁都不想去郊区上班。俞家宝无计可施,比起失去窑炉,去巴黎都不重要了。早知道不掺乎什么面包大赛。
心烦意乱之下,他又跑去找老三,如果老三态度坚决,非窑炉烤出来的面包不要,那他就有正当理由搬到郊区去。岂知苏老三这回特别宽容,听了俞家宝的困境,只是叹了口气:“那就弄个电子窑炉,省得你天天在面包店过夜,时刻离不开那摊火。”
“我们卖的就是窑炉面包,不是真火烤的,面包还卖得出去吗?”
老三一笑:“别钻牛角尖了。一开始没人认识你,我们刚到北京,需要炒作,要宣传噱头,让人记住我们的品牌,所以必须要窑炉面包。现在你的粉丝那么多了,我们店也有了固定客户群,吃过酸面包的记住了这个味道,是不是真柴火烤出来,有多大差别?”
俞家宝摇摇头:“苏老板你不理解,火是有味道的,味道不止是味蕾尝出来的东西,还有香气,还有牙齿舌头接触食物的感觉。你说人为什么爱吃烧烤?火的味道电烤箱取代不了。”
“有道理。这道理你讲给我听没用,要不你找市长聊聊?”
“唉,”俞家宝丧极了,“苏老板别开玩笑了。我知道要面对现实。”
“知道就好。你还有几个月就要去巴黎,不可能搬家。你应该做的,是想办法保持面包的味道,提高面包的质量,面包缺了什么都行,只有一个东西不能缺。”老三指着他,“你的信心!”
俞家宝无奈妥协了。
厨房闹了一个晚上,把大窑炉肢解拆分,一块块地搬出门口,堆成了建筑坟场。他心如刀割,跟被打掉的是自己的手脚一样。其他面包师也挺不好受,这么大的一个炉子立在厨房里,就像镇住了场地的石碑,赋予他们的工作额外的意义。他们做的天然酵母面包,依循着酵母和面团的生长来安排工作,酵母生生不息,一个循环套着一个循环,而炉火是稳定的,是他们整个运作的中心。只要火烧着,就有一切都在轮回里行进的安稳感。
炉子拆走后,那块空缺格外显眼,放多少东西都填满不了。俞家宝走到建筑垃圾堆边,捡起一块缺了角的砖头,扫了扫上面的灰,然后放在店门口,仿佛立了块小墓碑。
他打起精神,把面包师们都召唤过来。午夜时分,门口沐浴在店的黑影里,俞家宝朗声地述说了一件摆明的事实:“炉子没了。这事我想了很久。全北京只有我们在做窑炉面包,所以不是打掉窑炉不正常,是我们一直在做不一样的事。”
面包师们感慨之极,面包店正是蓬勃向上的时期,同业都羡慕他们在这里工作,不用跟风做乱七八糟的东西,而且有足够的客人和大订单支持,这在国内任何大城市都很不容易。现在窑炉被拆了,看上去不是面包店扔掉炉子,更像是面包店被什么抛弃了,店面凌乱又惨淡。
俞家宝知道这次伤了士气,给他们鼓劲说:“做不一样的事,肯定比循规蹈矩要难很多。”
“在这里做买卖,做什么都难,”一个年轻面包师插嘴道:“就说咱园区,有几家店熬过这两年?不止是这一片,咱的商业环境就这样,今儿做好了,明儿就因为啥事塌台。还说要踏实做百年老店呢,不说百年,能搞十年的都是百毒不侵的妖怪了。”
另一面包师取笑道:“真他妈愤青!少说这种丧话,没窑炉我们不干活了?”
俞家宝:“磊子说得对,有没有窑炉,活得继续干。百年也不是不可能。咱多喜子都62年了,我读书少,不熟庙里的历史,但我知道这期间必然有很多比拆了窑炉更操蛋的事。酵母都活过来了,没理由我们撑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