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女则》的境地,和《竹书纪年》一样了。”
“历代统治者有成见,世人有成见,但为学者,最忌成见。放一卷《女则》在你面前,其文辞藻饰,行文习惯与诸书引文相似,世所未见。你却说,千余年来无闻《女则》有流传,必是后人伪作,不复再读。与唐时弃《竹书》不顾者,有何不同?”
陈耕砚听了,短时间没再言语。
其实吕叔寅讲的话,在他听来有点像“歪理”,区区《女则》,怎么就和《竹书》相提并论了?
对于他们学文史的人来说,《竹书》古本虽也有伪作可能,但毕竟是战国时文本,在战国史事上的史料价值依旧很高。
而《女则》就未必,他们中没人研究女性史。平时自己研究方向的治学时间都不够用,怎么可能再花费精力去研读,去判断这可能是真迹?
但他无法反驳。
因为时间宝贵,所以对一些自认为“价值偏低”的书卷,不加考证乃至不加阅读就视为“伪作”,确也不是真治学者所为,至少,不是他们吕氏一门的风格。
他年轻时,选择跟随吕师学史,不就是因为吕师虽性情古怪,但博闻广识,刻苦严谨,前一刻将他不成熟的观点喷成狗,后一刻却会指出可行的方向,能参考的书籍。
良久,陈耕砚终于打破沉默。
“所以,老师您认为这《女则》是真本内容?”
吕叔寅提起手掩住嘴:“咳,不一定。”
陈耕砚:……
但他没有笑话老师的意思,不是不敢,而是吕师的所作所为,只让他更加敬佩。
仅仅因为群聊图片看到的只言片语,很像已流佚书卷的真本内容,就执着地追寻,乃至可以毫不犹豫地答应对方略显无礼的要求。
这才是他的老师。
与老师相比,他的做法,外人看是治学严谨不轻信,在老师这只能用草率来形容。
当然,也是因为他阅读量还不够,训诂上造诣不够,所以还不具备老师这般的文字敏感度。
吕叔寅继续道:
“是这样,从文本上说,这卷书行文简雅,符合长孙皇后创作风格,和《晋书·列女传》在对历代女性的收录重点上方向一致,符合当时的社会风气和女性自我价值观。这一点上,不是这个领域的专业学者,很难伪作。至少不可能是那两个小姑娘写的。”
陈耕砚皱眉,“但我问她出处,她只说是太宗推崇,所以熟记。《女则》千年都没有出现,总不可能突然就出现了。”
他明白吕叔寅说的很有道理,但史料出处很重要。
确实,普通人创作不出来这卷书。
确实,当代的专业学者也不会有闲心去搞伪书。
但万一就有人搞了呢?
凡史料,均需有严格认定,单以文字肯定是无法下论断的。
“我想的就是这个问题。”吕叔寅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
“建国前望江楼古墓出土的东西你记得不?”
“那只藏《陀罗尼经》的银镯子?”陈耕砚怔了怔。
“是。”吕叔寅点头。
那支银镯,来源于一场当时轰动文化界的考古发掘。
1944年,中华大地还战火纷飞,工人在川大内挖掘到古墓方砖,川大考古学家紧急发掘,共发现四座古墓,其中三座宋墓,一座唐墓。
唐墓的主人是位女性,身份应该不高,因为陪葬品并不丰厚,其中,一支银手镯已算贵重品,是主人生前常戴的。
这支手镯被发掘出来时,外壳已有些许破损卷翘,露出其中纸页样物品,考古人员本以为是什么杂物,悉心掐出来,却发现是一张从对角卷成筒状的纸。
四川地处潮湿,书籍纸张流传殊为不易,多在长年累月中被腐蚀,但这张纸上的文字却保存完好。
打开后有一尺见方的纸上,印的是《陀罗尼经》。
《陀罗尼经》本身并不那么稀奇,稀奇的是上面“备注”的一行字:成都府成都县龙池坊卞家印卖咒本。
据此可以准确推断出,这是晚唐时期,公元757年后的物品,而当时在成都府,已有私人店铺印刷佛经并售卖的情况存在。
唐时川纸制造情况、刻本印刷业发展情况,于此得到印证,而唐时民风百态,佛教流传、商业发展、饰品制作与百姓喜好……
后人也可于此银镯上窥见一斑。
但吕叔寅现在说起,自然不是为了说银镯。
印刷品在银镯中被发现,且保存完好,那是否还有类似的物品存在,尚未被发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