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周勇蓦然抬起头,惊惧地望了一眼上首处的中书令。高髻、裁鬓,绀蓝直裾,一双凤目低低垂着,颇有男相的英气,却也清艳的不怒而威。日光自栅栏窗漏下来,便是两道刺目的尘柱,沿着绣金的领口,垂入阴影,仿佛将是非浮世穿凿了个通透,厉害夺人。
祝维安知道陆昭这是在配合自己,对周勇加以威慑,于是赶忙道:“中书息怒,周君这几日被关押狱中,在外许多事体皆不清楚,所思所言难免多误会,少权衡。请中书容卑职为周君讲明,莫使壮士从昏。”
祝维安打了个圆场后,便将略阳民变一事、陆昭率兵护卫一事,以及王氏门生煽动乡民甚至之后薛芹在众人面前要求陆昭交出一干人等悉数告诉了周勇。
周勇闻言却皱了皱眉:“小郎君说得这些事体,我等身份卑微,怎能得知呢。至于这薛郎……薛郎身为征南将军幕僚,食人薪俸,自当忠人之事,仗义执言,也是本分。”
祝维安听闻最后一句,忽然沉了脸:“忠人之事或是可嘉,只是这仗义执言四字,我却不敢苟同。薛芹身为幕僚,不顾尊卑之义扰乱明堂,在诸君面前大斥征南将军与城中贼人之冤。若只是私下抱怨,倒也罢了,陆中书宽宏大量,自然不会计较。只是当时在场之人甚多,薛芹之言骇人听闻,已是污谤。中书先前以身入险,除以民害,声名却遭此蒙尘,行台甫立,却遭一个小小幕僚乱言质疑,此事之严重,还望周君深思。”
“有这么严重么,中书……”周勇支支吾吾,刚要说下去却被旁边的彭耽书喝令打断。
“你为何要言中书?”彭耽书略微蹙眉,对这个不大上道的小小戍卫十分不悦,“此事并非中书要如何。太子草创行台,中书不辞辛劳,各个将领备战,护卫四方,每人每事,都不敢有须臾之松懈,唯恐辜负长安圣君重托。莫说微末之人,寒伧武夫,如此时局唯忠义显名。征南将军令薛芹意言如此,乃是污众人之名,致使行台崩塌,朝廷怎能允许大义不彰,法理不明。”
周勇见祝维安早已无先前和煦的神色,心中也不免惴惴:“此事我真无涉,这……到底交待什么啊?”论忠义,论乡谊,自己自然是要保住征南将军。但此时对方逼迫的实在太紧,他知道若是什么也不说,这条命怕是交待在这里。若是有选择的说一些,自己或可安度余生,汉中王氏树大根深,一些小事,也不会动摇根本。
祝维安头一次捞人捞那么费劲,索性将周勇拉到角落里,低声道:“此事连詹府都从中书之意,彻查王氏门生,中书是太子的人,这是要深究。你若不说出点实在东西,休想离开,至于说多说少,言深言浅……”祝维安戳了戳周勇的左肩,“你自己掂量着办。”
周勇恍然有些明白,点了点头,忽然央求道:“我自然交待,只是事后祝小郎君务必看在先前共事的情分上为我美言几句,我家中还有父母妻儿……”
“小事,这些都是小事。”祝维安应着,“只是一样,务必言实,不隐小恶。”
周勇看着祝维安,心里也明白起来了,卖一次也是卖,卖十次也是卖么。
待在回到正中间,周勇的眼神已无先前那般飘忽,略清了清嗓子,而后道:“征南将军在汉中郡府守土数十年,可谓恪尽职守。我家在郡府有得几亩田地,与将军也称得上是比邻而居了。将军治军虽明,治乡却有失公正……”
周勇叙述,彭耽书则做笔录,祝维安在一旁,每到关键之处便做一些提点,而江恒则将可能用到的律法条目逐一列出,供陆昭阅览。
话头一旦打开便再难收住,周勇滔滔不绝,彭耽书一卷供词写下也洋洋洒洒,其中有堪入耳的,不堪入耳的,不疼不痒的,骇人听闻的,一件件事体被记录下来,竟有万字之多。
陆昭接过,过目一番,冷冷一笑:“周君所言,未免太过骇人听闻。”
下首周勇跪求道:“卑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句句属实啊。”
陆昭闻言,将案宗放置一旁,喟叹一声道:“周君所言,有祝郎君作保,本中书自然是信的。只是周君也要清楚,征南将军出身汉中王氏,高门名流,仅凭这一纸证词,放置整个南凉州与益州,只怕也无人敢相信啊。所谓单人孤证则不立,己说臆断则无信,不若周君再从诸事中仔细考量,若能得引旁人佐证,待满三人,便可算论据足矣。不知周君以为如何?”
所谓瓜蔓罗罪,世人多有薄鄙,但在这个律法薄弱,刑名难为的世道,许多事情并不能单一而论。汉中王氏势大,必须借此机会一举而定论,不然等王子卿从洛阳归来,阴平侯等前往行台问罪,这一纸案宗莫说是给他们定罪,只怕还会让这些人抓住不放,反咬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