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不出话来,又等了片刻,殿内寂然无语,他便又往外走去。
出了殿门,走下青石宫阶,四周空无一人,秦时行茫然地往前走着。他只是在想,他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初见时明眸含笑,皇上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孩子。夜晚无人的寂静猎场里,他偷偷搂住那纤瘦的腰身。
互换心意后,他满心纯粹的喜悦,像个吝啬的守财奴般,抱着珍宝看了一个晚上。
他们明明相爱。
他穿过宫墙,走入闹市,和欢笑的人群擦肩而过,停在了仙醉楼前。
小二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客官!吃点什么?”
他摇头,走到了陈列酒的那面墙。
仙醉楼的每款酒都配着不同图案的壶,他一眼认出了那个壶。
迢汉双星,两只所触不及的手。
目光落在竹标签上。
酒名相思。
他拎着壶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一口一口喝着,漫无目的地走。
入口极苦,随即是蜜糖般的甜。
爱是苦尽甘来,相思亦然。
皇上没有留他,想必是不爱他了。皇上和他一样,对于感情有着完美主义般的苛求。他记忆中的小公子骄傲而矜贵,可以接受他的怨和恨,却接受不了他的猜忌和不信任。
酒都能苦尽甘来,他们却不能了。
皇上说他不相信,可今晚皇上一说,他便信了。
他问出口时,对方脸上的茫然不是假的,是真的不知,也根本没往那方面想过。所以回忆那么久才扒拉出一点端倪。
皇上从来都是光风霁月的,要是真做了,他不屑于掩饰,更不会说谎。
多么骄傲的小公子。
秦时行浑浑噩噩地走到了王府门口,许是接到了消息,秦海早已在门口等着,见状忙过来扶他,小心翼翼地问:“王爷可要先沐浴再休息?”
他木然地摇头,往卧房走去。三年多未归,卧房却一尘不染,连床褥都是新换的,枕头上铺着一件他的旧衣服。
他拿起来一看,旧衣上沾满了干涸的泪渍和血迹。这样的衣服,龙床上也放着一件,他当时以为看错了。
枕头上残留着清苦的药味,他埋入枕头深吸了一口气:“你在哭什么啊,疼死我了。”
第二天,秦时行进了书房,第一眼便看见了那两掌厚的信纸,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直到晚上才出来。
接下来几天他没出过王府,何方贵和黄章各来了一回,除此之外没人来扰他清静,想也知道是谁吩咐的。
又过了几天,翰林院孙修止来府上拜访。秦时行当年和这老头子当堂呛声,在翰林院门口深谈了两句。后来他去北境,朝中剧变,这老头子竟为他说过话。
三年多不见,孙修止又佝偻了一些,看着他的眼神很复杂:“王爷,久违了。”
秦时行给他倒了茶,问他有何事。
孙修止说:“当年在翰林院,下官见王爷谈吐,便知王爷这双手只合执笔握卷,而非搅动风云。”
秦时行淡淡道:“我本无意。”
“所幸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孙修止捋须笑道,“下官不日便要致仕,翰林院上万册古籍,还有那些一心编书的修撰们,就托付给王爷了。”
秦时行皱眉:“我并未答应。”
孙修止笑得像老狐狸:“据下官所知,翰林院一定有一样东西,是王爷感兴趣的。”
“什么东西?”
“帝王起居注。”
秦时行心中微动,随即眸带探究地望向他。
孙修止感慨道:“这么多年过去,下官可算明白,王爷当初为何会当堂给下官脸色看了。皇上至今未娶,估计此生也不会再娶了。”
浸润官场几十年,历经三朝,有许多别人看不透的东西,他自然是一眼就能看穿。
秦时行沉声止住他的话语:“我会考虑,请回吧。”
孙修止笑眯眯地走了。
第二天,秦时行便去了翰林院。
到宫墙外正值上朝高峰,遇到许多官员。所幸,那些官员只是微笑地冲他颔首,似乎昨天才见过面,而不是消失了三年后“死而复生”。
一路所遇官员皆是如此,没有遇到他惧怕的寒暄,秦时行心放下来了。
皇上总是这样默不作声地照顾他。
之前猜到他身份时也是如此,没有一句质问,而是耐心地给他讲那些“他”“应该”知道的事情。
他想到书房里那些带血的信,心又渐渐地沉了下去。
进了翰林院,他第一件事就是召来起居史官,要来了近四年的帝王起居注,他从那年腊月开始看起。
“腊月十三,帝于御书房候王信,及至天亮,厥,高烧不退,至十五方醒,病重,卧床七日。”
“腊月三十,闻王自刎,帝大恸晕厥,高热不退,病中呕血,及至正月十五偶醒,体虚不能下地。下诏抓捕黎松(原兵部尚书)、宋市聪(原工部尚书)在内共二十八名官员,黎、宋当日问斩,余者发配边疆,流放三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