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云澹容没有一丝停顿,目光清明地看着他,“人生在世,别无他求,但求无愧于己。”
第十二章
是理应正襟危坐的场合,但江练稍微有点出神。
他从小生活的村子位于青州县和重阳县的交界处,三面环山,不算大,百来人口,也没出过什么有名气的人物,家家都是茅屋房,个别人家的房子更气派些,能用得上砖瓦,但也差不了太多,再怎么娇宠的孩子也就是多吃两口肉,若是因为不喜欢就胆敢将食物拍到地上,哪怕没有一顿毒打,也是要挨骂的。
有那么一回,江练印象很深,清晨去打水时听见村里人议论纷纷,他悄悄听了会儿,说是有大人物要经过这个村,让大伙都注意着点,别冲撞了贵人,他忙着干活,这事和他也没什么关系,于是听了会儿就挑着水桶走了。
抱着砍好的柴回去时,半路上忽然听见远处山林间传来马蹄踏地的声音,他下意识看过去,率先映入眼帘的是骑着马的男子,腰间皆配着统一的刀,随后是两位带着罗纱的女子,中间围着辆金铜色的马车,檐身雕刻着云从凤起、海棠花开之类的装饰。
他望过去时,那辆轿子的帘子正好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张粉妆玉砌般的脸蛋,那孩子睁着懵懂好奇的圆眼睛,正悄咪咪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看见他时,明显吃了一惊,江练下意识对她笑了下。
那孩子也反应过来,回了个笑,那笑还没挂满眉梢,旁边就伸来一只手,迅速将帘子合上了。
前头的侍卫注意到他,警惕地瞥了眼,瞧他是个小孩,没什么威胁,便收回视线,目不斜视地继续前进了。
一队人井然有序,浩浩荡荡地离开,眨眼间就只剩下飞扬的尘土。
他这会儿后知后觉地想起早上村人所言的贵人了,说完全不羡慕是假的,但也没有那么羡慕,拿石头砸他的孩子前些日子没了娘,他半夜想吓吓对方,却看见那孩子躲在被窝里悄悄哭泣,听见动静抬头,眼圈红红地在黑暗里喊了声娘,杀人如麻的老爷子瘸腿独居,同伴都在那场战争里死掉了,他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没死在战场上,反而死在了自己家里……看多了,他总觉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他始终对家这种东西抱有一份畏惧和敬意,爱这种东西,哪怕是爹娘对孩子的爱,乍看之下是无私的,事实上仍然是附有条件的。
出生时只希望他健康快乐,简简单单平平淡淡地过一生,长大以后又会希望孩子争气,能考取个好功名,天下父母心,既可怜又贪心,谁不想望子成龙,迫切地期盼玉树兰花能长在自家门前的台阶上呢?
然而——只要做无愧于己的事情就足以。
在他这乏善可陈的几十年里,从来没有想到、也从来听见过这样的话,仿佛当头浇下一盆水,本以为是刺骨的寒冰,没想到是软绵绵的温糖水,太甜了,比沾了雪水的糖葫芦还要甜。
江练一时之间不知所措,他大脑一片空白,几乎停转,慌乱之下脱口而出——“哪怕有愧于您?!”
有那么两秒钟,他头晕眼花,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思考不过来,只能听见自己心脏怦怦跳的声音,慢了两拍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顿时后悔得想把舌头都咬掉。
这算什么?
试探吗?还是得寸进尺?
他不敢直视对方,嘴角习惯性扬起的笑也僵硬到挂不住了,慌张失措,急匆匆解释了句。
“只是随口一说,弟子不会做出有辱师门的事情,师尊还请放……”
“是。”
打断他的声音清凌凌的。
江练蓦地抬头,眼里无法抑制地流露出惊愕。
在世人眼里,天才总是恃才而骄,难以接近,他少言语,又习惯性穿些淡色,看上去愈发冷清,但云澹容其实不是个严肃的人,只是平日里不怎么笑,这会儿眼尾低低垂下来些,有几分温和的意思。
“若你下定决心那么做,就一定有你的道理,”他道,“或许旁人无法理解,你也可能不愿意和他人述说,但——”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云澹容抿了下嘴,视线也垂下来。
“或许我不是多优秀的师尊,早些时候忘记你还没辟谷的事,在收你为徒以后对你也没多深的了解,抱歉……”
“不是的!”听他这么说,江练着急地打断他,说完才意识到这不合礼仪,但云澹容抬眼看他,神情温和,显然没有生气。
他从来没有想过师尊会是这么想的,在他眼里,师尊不曾对他发过脾气,没有让他干过打杂的重活,愿意给他一个容身之所,但凡有问题,都会耐心倾听解答……他前二十年人生里,从来没想到自己会遇到那么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