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想什么,他都不在。
也许以后都不会在了。
心中郁结难抑,他只轻轻地叹了口气,极其艰难地转了个身,咬着手背,许久才道:“算了。”
他阖眸眯了片刻,脑内却是满满的王一新,总是想为他多做些事情,做什么都不够。他想回到碧落山上替他种药,帮他砍柴,他想为他做每日的早膳、晚膳,他想再过些时日,待天气暖和,他便再多做几遍烤鸡,要做得跟梦回楼一般好。
他一点都不喜欢账簿,一点都不喜欢算盘。
一点都不。
可能否喜欢,往往都不由他控制。
他喜欢的,往往都要被毁去或者将要被毁去。
晚间悦蔚客栈的王掌柜需来报账,身上热浪未祛,亦要强撑出一抹精神,吩咐家仆替他更衣,多喝了几口茶水提神,才去书房见客。
未料到今日会病,账簿尚未理完,耽搁了些时辰,王掌柜自动自觉地奉上银两,道:“林老爷,这是未在账簿中写清的数目。”
林则仕唇口苍白,背过身去捂在唇边,咳了一阵,颤抖地递给他三两,虽在病中,威严不减,沙哑道:“该是我们林家的,我一分都要讨回来,可不是我们林家的,一分我也不会多收。”
“你连账都算不仔细,明日便不用来上工了。”
如若自己连账都算不好的消息传出,怕是不用在行内混了,王掌柜跪下泣道:“林老爷,求您给条活路,我上有六十老母,下有十岁稚儿,眼下我妻子还怀有身孕,实在是因为监事们先贪,如若我不贪,便丢了这个饭碗啊……”
“你作为一个掌柜,在其身不谋其职,自己本分都未做好,这条路,怕是你自己断的。”
这一段话说完,他喉咙里像是有只虫子在挠痒痒,连续不停的低咳渐渐克制不住,轻喘了一阵,抿了口茶水润喉,沉吟片刻,怜他家中家眷需他照料,才道:“念你此次知错能改,不若调去临县柏玉茶馆先当个小二,什么时候账目能算好了,你再过来,可是王掌柜,这亏空之事我不想再看到。”
王掌柜虽心有不甘,却还是低声道:“谢谢林老爷。”
——叮叮。
林则仕抬头望向上方,瓦砖上漏出的一方圆孔,正对上那双漂亮的眸子,携着浅浅笑意。
不是王一新又是谁?
“都下去。”
家仆应了声是便退出院外,林则仕马不停蹄开始猛灌茶水,意图烫死喉间那只小虫子,好受一些再试着“啊”了两声,觉得自己声音无异,面色如常,想着王一新向来不是个心细的,想来也是发现不了。
王一新从屋顶跃下,携一身寒气入内,好奇地四处打量,对他道:“你这里头好暖和。”
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林则仕解下自己的狐裘,披到他身上,给他系紧时,见他顺着边儿摸着,林则仕笑道:“可舒服?”
王一新转了一圈,点头笑道:“还不错。”
林则仕忍着喉间的痒意忍得腹痛作呕,他背过身去抿了口茶水,暖意缓缓润过喉间,道:“那这件便送你,山上到底冷些,山下用不着。”
王一新好奇地摸着置放于书房中的古琴,道:“小柿子,我还未听过你弹琴。”
林则仕跟着他走到古琴面前,道:“想听?”
王一新轻轻地嗯了一声,便在一旁坐下,撑着下巴望着他。
林则仕笑道:“那便为君抚琴一曲。”
铮铮琴音,声声入弦。只见指尖一挑一按,便如潺潺流水清凉,臂间一抬一放,又如翻江倒海沸腾。
似在说人情冷暖不过瞬时,世间万物皆是如此。
王一新不忍见他如此,他曾说青岳城林府是他的牢笼,于是燕雀归家后,过得不开心吗?可是在府里受了什么委屈?
可他来前都打听过了,青岳城林府仅此一家,林老爷是林家商行掌权之人,失踪五月不知流落何处,方归便雷厉风行查亏空,揪出个个丑闻,截止目前,监事、掌柜目前竟无一人清白,同行嫌他查得太严,百姓又夸他刚正不阿,起码价格公正合理。
既是掌权之人,又有何委屈?
委屈的,怕是旁人。
一曲终了,王一新从背后抱住他,亲了亲他的额头,紧贴着他的脸颊,额间滚烫,颊边冰寒,他问道:“今夜,我留下?”
察觉他靠近,林则仕身子僵硬,从他的禁锢中挣脱一个小角落,唯恐风寒传染他,随即离得远一些,捏捏他的掌心肉,指着那堆账簿,回头苦笑道:“还有一堆没看。”
倒不是未察觉林则仕身子不适,只是觉着就这点不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道:“都发热了还如此拼命,林老爷怕不是个守财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