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想着就令人愧疚烦躁,年轻人握在伞柄上的手暴出了青筋,又在温绪之走过来时缓缓恢复。温绪之下阶时淋了点雨,有水滴顺着眉滑下来,墨沉霜快速地挪了伞过去将他遮住,然后抬手用拇指抹走了温绪之面上的雨。
指尖沾着微湿,竟让墨沉霜激灵了片刻,有种感觉顺着脊椎蹿上来,在胸腹处猛地崩开。不过这样的事他怎肯在面上露,没让温绪之察觉。
温绪之平静地看着他,道:“我们走吧。”
“嗯,”墨沉霜应了,伸手让温绪之扶着他,道,“我来驾车,我认得路了。”
温绪之本欲推拒,但此刻若是能让墨沉霜忙起来也是好的,于是就点了头。他上去,将伞接过来,坐在墨沉霜旁边。那伞遮着两个人,墨沉霜时不时从缰绳处腾出一只手,将伞柄往温绪之那边推。
这一路颠簸,雨水冲刷着路面泥泞,墨沉霜没让马跑太快。他像是不喜欢此时的安静,侧头低声问:“伤如何?”
温绪之将伞略微抬高了些,道:“无事。”
“温先生,你坐进去。”墨沉霜的手握上了伞柄,“我自己打。”
“路不好走,你只管驾车。”温绪之将伞挪开,冰冷的雨登时打下来,他见墨沉霜看过来,就颠了下手臂,道:“这不是伤了的那边。”
墨沉霜看了眼,见确实如此,才算没再阻拦。他并不怕淋雨,却不动声色地往温绪之那边靠了靠,说了句什么。
他声音太低,温绪之只听着个“我想”和“你”字。他凑了首过去,问:“嗯?”
“没什么。”墨沉霜肩膀下沉,倒像是从什么之中解脱出来的样子。他侧目与温绪之飞快地对视了片刻,道:“我是说,谢谢。”
温绪之知道这不是墨沉霜原本说的话,所以他并没有说“不客气”,只是在雨里看着墨沉霜。墨沉霜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年轻人的侧脸刚硬,牙关咬紧了又松开。
温绪之最终挪开了眼,看进远处。那风雨晦明间可见浓荫绿树,天边的山峰淡廓隐约。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缓缓叹息,道:“说起来也巧,我父亲在京都斩首示众时,也下了场雨。”
第30章 旧事
温绪之将伞向墨沉霜那边偏了偏,雨水迎面而来,沾到了温绪之的面。他半眯着眼,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日的雨中,京都特有的繁华和泼天富贵重现眼前,他有些冷。
那一天温绪之破天荒穿了锦袍,站在城南某条街的拐角处,离刑场不远。身边人议论声不加掩饰,他听到了,大多都是“活该”二字。温绪之低头抿了笑,觉得这话说得没错。
今日要问斩的是大乘内阁阁员,兼任户部尚书的周秉旭。此人联合司礼监贪墨,私挖矿产抬收矿税,残榨百姓,这是要株连九族的罪。
没人知道,周秉旭是温绪之的生父,说是灭族,其实还是留了后。更没人知道,就是温绪之亲手收集证据,将周秉旭送上的囚车。
温绪之的母亲是周家的第六房小妾,原在南霄做乐娘。那会儿周秉旭任南霄巡抚,寻欢作乐时看中了人,给了妓馆的妈妈几吊银钱,也不管那女子是卖艺不卖身,就这么把人纳回了家。这女子性烈,被周秉旭毒打了几次,到了怀孕时人也已经半疯。
周家重嫡庶,温绪之七岁前没出过他小娘的院子,高门大户里也有温饱问题,府中上下甚至都要忘记了他这号人。他娘亲会弹琴,还会读书写字,清醒时还是位称职的母亲,就这么教他。可疯病一上来就不认人,倒也不哭不闹,就披头散发地坐着,目光无神。她总紧搂着温绪之,念叨着“报仇”两个字。
温绪之那会儿还不懂得什么是仇,先记住了还报两个字。
周秉旭喜欢毒打妻妾儿女,温绪之的娘自然也不例外,正好是个疯子,活得像是周府人人都可以欺辱的狗。温绪之的母亲终于不堪其扰,在一日清醒时带着温绪之逃了出去。说来可笑,两人钻的就是狗洞。
离开周府后温母愈加疯癫,携子出逃像是用尽了她的心力。温绪之改随母姓,在书肆找了份抄写的活儿,才不大点儿的孩子,就这么浑浑噩噩了段时间。直到遇见徐瀚诚,入了翰林,才算是重见光明。他读书是为了报复,他要将周秉旭拉下来,万劫不复。
他这么想,也做到了。
他成为大乘首位三元榜首,享数万学子先生敬仰,随笔写的文章也能震一震朝堂。周秉旭自是知道,几次要求他回周家认祖归宗,但温绪之都拒绝了。那是属于年轻人的傲骨,不弯不折,他温绪之有的是真本事,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他不仅不回周家,还全心辅佐当年尚是楚王的天鸿帝,收集证据刑讯逼供,将周秉旭和司礼监一派尽数堙灭。落雨时他撑开了伞,抬高伞沿,目不转睛地看着刑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