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重的书啊,江御想。
他怕把书弄坏,小心翼翼爬起来,累得精疲力竭,顺势坐在太师椅上歇凉。
桌案边叠了一摞未经批阅的奏折,大多是自己刚刚上位,总指挥焚膏继晷赶出来的。
人总是这样,睹物伤情,江御渴望在这里吮吸每一丝他曾留下的痕迹,一些灿烂腐朽的往事,又像是在掀开一块块陈年的伤疤,发现了已经干涸的口,一个个付诸东流的口子。
他慢慢展开奏章,起初的朝廷百废待兴,林析沉针对一系列问题条分缕析做出了解决方法,小到日常言行大到旧邦新命,他把能想出来的,用尽可能形象的语言进行表述,行云流水,通畅无比。
林析沉又是多么温柔,才肯心甘情愿地埋在案牍之中鞍前马后,即使没有人愿意理会他的成果。
世人管这叫臣子。
难道不是吗?
江御悠长地笑了一声,脸上却没有半分喜色,他折子抬指扔到书桌上,醉醺醺地躺在太师椅。
林析沉院子里好多竹子,除此之外,难得再见另一种品相,顶破天了不过多几株青松。
可其实,他们也都不是经林析沉的手打理的,林羽在时栽的一院子,倒不是偏爱,而是怕没人打理照料,只能栽一些易养活的植物。
林羽不做续弦,他便总在林析沉耳边念叨,喊他娶个娘子,不要空了院门。
这么多年翠竹长青,它们此起彼伏地聒噪在乌云涌动的夜晚,送走一份份回忆,送走一个个故人。
枝叶拍打纸窗,屋檐上挂了灯,暖黄色混迹于月光,一笔一笔描摹竹叶的形状,疯闹一片,喧嚣尘世。
江御忽然站起来,他想要拨开窗阁,他想,林析沉是不是也曾经在这样的夜晚独自惆怅。
不慎带倒了一方装匣,里面整理齐备了些许字幅,江御弯腰去捡,莫名其妙笑出了声。
他认得林析沉在学堂时惯写的字体,非常独特的飘逸风格,其中掺了几副被景柳柘逼着临摹的馆阁体,呆板僵硬,让人哭笑不得。
一篇誊抄经文书卷中夹杂了一纸诗歌,江御好奇,轻轻捻了出来。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与子协作!
与子偕行!
笔录在他少年时最狂妄的年纪。
他所有的悲欢离合,竟全装到这处院子中,千言万语,不必诉说。
江御剽窃完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后,大大方方从书房正门出来。
林析沉办公的地方修得偏僻,不仅偏僻,周围的陈设与装潢都很“惨淡”,有的地方甚至生了杂草,漫了青苔。
江御把剩下的酒液一饮而尽,正抹嘴,身后打来一股不自然的风声。
说时迟那时快,遇逢利刃擦身,江御不疾不徐转身,以瓷瓦壶身投掷而去,那剑如同乱了重心,跌跌撞撞,偏偏剑柄朝前乖乖地落到江御手中。
气流汹涌,席卷多日来未打扫的庭院,片片剑影悉数压在他的身后,谁也不敢造次。
叶林簌簌,响亮破耳,只听那人晃了晃铁剑,嗤笑道:“小孩子,谁告诉你剑是用来杀人的。”
剑是用来舞的。
杨万连夜离了岷西下庸城,虽说庸城也隶属于他所管辖的范围,这难抵惶恐弃地的百姓载道怨声,那便是弃城了,传奏上去也是杀头的重罪,为天下人所憎所鄙。
庸城县令周宣前一秒忙着开心七皇子莅临府邸,后一秒则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这位世交,他是该收,还是不该收?
庸城是他的地盘,就算是一方布政使,也没有他叫器的份,毕竟虎落平阳被犬欺。
可是啊,昔日好友登门时,带了几千守备 军,作为阔别已久的“贺礼”。
中年人站在城墙之下,隔着漫天黄沙窥探旧友来往焦燥的渡步,周宣闻迅之时,亦是驻足凝神。
周宣还是收了。
明撰堂是迎接贵客的地方,东三境最凛冽的寒风也刮不到这里来,正堂面南背北的尊位上坐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品饮案上的珍馐美馔,笑的时候颊侧总漩了一对天真的酒窝,粉面娇气,看不出一点儿“饱经风霜”“忍辱负重”的样子。
少年用下人呈上来的巾帕擦抹果渍,那是一盘从三州运来的新鲜葡萄,镇了凉,出现在西北,一颗便抵千万金。
少年总是挂着笑,神采奕奕:“杨大人成日了栉风沐雨尤为辛苦,京城来的人要接应,一切都得劳大人打理了。”
杨万只点头应着,方才入门,瞧见有几个番邦口音的人出入,打听不是派来的使臣,反而弄得欲盖弥彰。
几经思索,唯有一个解释能说得通,可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哪里来的气魄与胆量同番邦外族做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