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年服药,在药渣子里泡出一股无论如何也洗不去的药味,以阿九浅薄的医术观察,他恐怕……寿数不会多长。
今日医馆冷清,萧先生不在,江岁寒自己出去采药了,一早就出门,快中午了还没回来。
阿九像往常那样,劈柴生火,早早备好午饭,左等右等等不回来他,实在心焦,就抱着把扫帚在医馆门前打扫,这样江岁寒回来的第一时间,他就能看到了。
阿九垂着眼,不去在意来往路人那些目光。
他曾是鲛人奴,受尽凌/辱,若非那一脸可怖的刀疤,定会沦为以色侍人的玩物,所以,当那些或艳羡,或倾慕,或挑逗的视线看过来时,他不会觉得欣喜,只会觉得恶心。
直到,一双绣工精致的锦靴停在身前,正踩在他要扫的一抔落叶上。
“麻烦让一让。”阿九扶着扫帚,眼帘未抬。
那双锦靴没有移开,任由竹条弄污自己,岿然不动。
阿九垂着的眸子冷了冷。
这些天,不是没有人对他做出过轻佻的举动,甚至有色心迷了眼的,直接动手动脚,邀他去附近酒楼喝上一杯。
可他也不是好欺负的,他从黑水村出来的,拳脚功夫非常利落,那些无不色眯眯地来,最后灰溜溜地滚。
“劳驾,我正在扫地,阁下能否高抬贵脚?”阿九压抑怒火,故意加重了措辞。
对方还是无动于衷,不光不动,甚至还轻轻地笑了一声。
阿九忍无可忍,转身欲走,没迈出两步,那人就瞬移到了他面前。
“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冷冷抬眸,可在视线落到对方眼眸的那一瞬间,脑袋嗡一声炸开了!
“小公子年纪不大,说话的口气倒是不小,有趣。”
无涯宗宗主曲闲,正笑得云淡风轻,一身华贵袍服,气度卓然不群,手中挽着一把折扇,活似个逛灯游玩的闲人。
竟然是他……
曲闲入世,用的并不是本来面目,但不论怎么变,阿九都一眼就能认出他的那双眼。
阿九攥了攥竹竿,掌心被细密的汗珠濡湿,颤抖不已——是,他不怕神,不怕鬼,可偏偏就怕这个人,这个杀他母亲妹妹,将他投入黑水村的人。
“小公子,你紧张什么?”曲闲察觉出他不对,莞尔道,“别害怕,我又不是坏人。”
——对,阿九,别害怕,千万,别害怕。
——你从前是被毁容的丑陋鲛人,现在完全脱胎换骨成凡人模样,变化如此之大,他认不出你,他一定……认不出你。
——你在无涯宗,早已是个死人了。
“对不住。”阿九攥扫帚的手松了,目光斜斜地落下,正落在曲闲绣着云纹的衣领上,低声道,“这位先生,不瞒您说,我平时只是在医馆打杂,不大和生人打交道,如果您是来看病的,不太巧,今日我家公子和先生都不在,您怕是要换个时间再来了。”
他尽可能表现出一副怯懦的样子,祈祷这恶魔赶紧离开。
谁知,曲闲摇头失笑:“不,我不是来看病的,修道之人,以强筋健骨为基础,筑基之后,就比寻常凡人强得多了!”
所以呢?堂堂无涯宗宗主,闲得没事,跑来这里跟他一个小杂役炫耀修为?
阿九在心里冷笑。
曲闲手腕一翻,将折扇并作一束,勾着他的下巴,轻轻抬了起来。
阿九被逼无奈,不得不与他对视。
曲闲盯着他的眼,明明是居高临下,却摆出一副循循善诱的态度:“小公子,说实话,像你这样出色的根骨,在医馆里做杂役实在是可惜了,你应该拜入修仙门派,日后大展宏图。”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阿九却在听到“修仙门派”四字时,豁然开朗。
曲闲一代宗师,世上根骨佳者就如过江之鲫,争着抢着也要拜入他门下,他从不会亲自上门收徒……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曲闲看上他了。
哦,曲闲看上他了。
曲闲这个魔鬼,竟然……看上他了。
阿九睁着眼,脑子却空白一片,他感觉像掉入了一个无底冰窖,四肢百骸彻骨地冰凉,有那么一瞬间,他恶心得几乎要吐出来。
“怎么不说话了?”曲闲道。
“……”阿九麻木地望着他,想说什么缓解尴尬,却僵硬着一句话都说不出。
“哈哈。”曲闲善解人意地笑了,扇柄在他苍白的脸颊上拍了拍,动作暧昧,“没关系,想不想拜师修仙,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我不过是提个建议而已,回去好好想想,我会在三清山等你。”
言罢,曲闲将那看着就价值不菲的折扇一抛,正正好好,落在他脚下的那一堆枯叶上。
等他走远,阿九才低下头,看到那原本紧紧闭着的扇面,重新展开了,柔白细腻的绫绢上,画着一双五彩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