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玘这人同他有仇。平心而论,他死了,许即墨并不感到悲伤。
只是,在眼睁睁看着他坠楼身死的那一刻,许即墨没来由地心想,其实,在北梁与裴玘一同骑马打猎、饮酒赌钱的那些年,也不是完全没有过开心的时刻。
他一直是讨厌裴玘的。裴玘恶劣、纨绔、愚蠢,偏偏又养尊处优,命好得不行。许即墨厌恶他,看不起他,如今回头想来,却又不得不承认,在年幼的自己吃不饱穿不暖、受众人排挤,还不得不整日读书彻夜练武时,他也曾经羡慕过裴玘那样无忧无虑、洒脱放肆的生活。
他脚步沉重,几乎是有些抗拒地移步到城墙边,探出头朝下看去,却在那一团模糊血肉的旁边看见了此时他最不想看见的人——
虞淮安不知何时已然行至城下,在那具已看不出原貌的尸身旁边垂眸驻足了半晌,缓缓抬头,遥遥对上城头许即墨的目光。
***
方才这一系列变故发生之时,夏侯薇就站在边上,亲眼目睹了裴玘暴动、许即墨还击、以及最后裴玘失足坠楼而死的全过程。她不知许即墨与裴玘此前渊源,自然也无法体会裴玘身死之时许即墨的复杂心情。尽管如此,在许即墨探头往城下看了一眼之后,她却清清楚楚地见到对方一瞬间变了脸色,眼中混杂着惊骇、懊恼、恐慌等一系列情绪。这样不加掩饰的失态持续了几秒,而后许即墨猛地转身,几乎是惊慌失措地往城楼下跑去。
夏侯薇一头雾水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而后收回视线,疑惑地往城下瞟了一眼——
死相惨是惨了点,不过他许即墨在战场上什么血腥场面没见过,也不至于看了一眼就吓成这样吧?
许即墨可没心思管自己的行为在夏侯薇眼里留下了什么印象。他三步并作两步地狂奔下楼,差点与拾阶而上的虞淮安撞了个满怀。
“哥哥,你听我解释。”
他的额上因接二连三的大幅度运动而沁出了一层汗水,站在原地气息都还未匀。看向虞淮安的眸中微微带了些恳求,看起来竟有些可怜:
“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杀他,是他突然冲上来对我动手,我......”他好似也意识到这辩解有多么苍白,说着说着声音便小了下去:
“......你别离开我。”
虞淮安看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此刻却小心翼翼的样子,鼻腔骤然一酸。他将情绪努力压住了,微微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手帕轻轻压在他颈侧:
“......你受伤了。”
这个姿势太像相拥。许即墨愣了一下,这才感觉一丝丝痛感沿着颈侧传来,想是方才被裴玘的袖箭划破了。他抬手至颈侧,与虞淮安按住他伤口的手静静相叠。
他眼里的情绪太浓,明明什么都没说,虞淮安却一瞬间什么都懂了。
“别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他抬眼,浅褐色的眸子中满是安抚关切:
“......我知道,他毕竟曾是你的朋友。”
许即墨明显怔住了,最终却还是没有反驳。他没想到,自己心底那点连自己都不肯承认的情绪,竟在一个对视之内便叫虞淮安看了出来;也没想到,在发生了这样本以为触犯虞淮安底线的事情之后,这人最先对他说的话,居然只是关心他的伤势如何。
从方才起各色情绪便在他胸膛中杂糅碰撞,此刻更是因虞淮安简单的一两句话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峰。他按下虞淮安的手,一把将人狠狠抱进怀中,力道之大简直像要将这人刻进骨血。虞淮安被他勒得有些疼了,却并不挣扎,抬手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背。
事实上,虞淮安此刻的心情也并不平静。
同为京中一道长大的公卿子弟,虞淮安与裴玘的交情相较许即墨来说只深不浅。虽然对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一向喜欢不起来,可亲眼目睹他在自己面前摔得粉身碎骨,这对虞淮安来说仍是个不小的冲击。更何况,眼看着裴玘与曹山的下场,他心中却不可避免地联想到——
那北梁呢?
裴玘叛国自立,早已为北梁正统所不容。如今曹山失守、裴玘身死,这一切他犹可狠心旁观,可若今日亡的是北梁、死的是裴钰,他还能这样坐视不管么?
虞淮安都不用想,便知自己的答案一定是不能。可他也知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北梁南魏之间一场死战在所难免。真到了那时,他又该如何自处?而他和许即墨之间......又将是怎么样的结局?
虞淮安只觉心头闷痛不已。他早该想到,不管他们二人意愿如何,也不管这一路走来忍受过多少折磨坎坷,到最后竟还是绕不过这死局。
其实虞淮安知道,被这事情所困扰的并不只自己一个。许即墨也曾好几次试探地、含蓄地试图说服他放弃北梁,彻底归入南魏的阵营。平心而论,对方说的某些方面其实不无道理,比如北梁几代以来的苛税暴政、前梁帝的生性多疑、以及裴钰上位以来逐渐暴露出的心胸狭隘难成大器......可是,纵然如此,道义上虞淮安仍无法对那个养育自己的国土以及自己曾发誓效忠的王朝说放就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