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汀兰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快步跑下楼,去跟老板娘要纸笔。
她握着纸笔和一瓶墨水回来的时候,祝青青已经坐到了桌子前,她像片枯叶,在风中摇摆不定,岳汀兰把纸铺平在她面前,吸了墨水的钢笔塞进她手里,她摸索着在纸上写:各在天一涯,余生自珍重。
她问岳汀兰:“我写得怎么样?”
瘟疫已经抽走了她的大半视力和身上几乎所有的力气,落在纸上的字,歪歪扭扭,不成形状。
不用岳汀兰回答,她自己也知道。她扔掉这一张,继续在下一张上写。
沾了满手墨水,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仍然写不出一张清楚的、没有破绽的字。
她浑身脱力地向后仰去,岳汀兰忙抱住她,把她拖回床上。
她喘着气,紧握着岳汀兰的手,低声说:“我不行了,重庆家里有很多我的字,麻烦你模仿我的字迹给方廷玉写一封告别信,就写那一句话,各在天一涯,余生自珍重。千万要写得像一点,别让他察觉是假的,我从小教他写字,他认得我的字……”
她不打算让方廷玉知道自己的死。
“我活着,和他白头偕老;我死了,他不必知道。”
她的手已经开始冷了,岳汀兰用两床被子裹紧了她,裹得密不透风,隔着被子紧紧地拥抱她,可是还是不能阻挡住她身上的温度一点点流失。
秋雨停的时候,祝青青彻底闭上了眼睛。
她死之前,对岳汀兰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麻烦你,把我带回徽州,埋在池塘边的那棵杏树下。”
她死后,岳汀兰从包袱里翻出那块红布,盖在她的脸上。
方廷玉说,那一年在医院里等死的时候,他梦到过和祝青青成亲。
他不知道,就在那时,就在他做梦的时候,距他百里之遥的小镇客栈里,他梦里的姑娘,确实为他盖着一块出嫁的红盖头。
祝青青临死前,拜托岳汀兰把她带回徽州埋在杏树下,但就连这个最后的嘱托,岳汀兰也没能完成。
怎么可能真的带她回徽州呢?这里离家万里遥,她又是染瘟疫病死的。岳汀兰为她守了一整夜,天亮时,警署的人来了,他们知道客栈有客人因瘟疫而死,为防止瘟疫蔓延,当地规定,凡疫病而死的人,遗体都交予警署处理。
岳汀兰向他们请求,跟他们撒泼,抱着祝青青不许他们靠近,但最终祝青青还是被他们带走了。岳汀兰追着他们跑,被挡在警署外,淋着秋雨从天亮哭到天黑。
最后,她只得到了一件祝青青的遗物,她的璎珞。
那年元宵节,方廷玉带她去汪满田村看舞鱼龙,在小贩那里买给她的璎珞。
金色项圈,双龙咬口,龙嘴里衔着红珊瑚珠;祥云样式的玉锁片,正面錾刻着“长命如意”,背面雕刻着凤凰牡丹,富贵无边,近乎恶俗。
可人生最圆满就是大俗,大红大绿,才热闹欢喜。
岳汀兰带着这个璎珞回了徽州,把它装进盒子里,埋在了杏树下。
方廷玉哪里知道呢?祝青青没有走,她一直在他身边,当他在杏树下乘凉时,睹物思人时,摇落杏子时,那吹过树梢的风声里、树叶的簌簌响动里,都是祝青青。
第17章 尾声:青玉案
葬礼结束了,周缇将回法国。
他为澄心纸而来,最后收获的却是一段故事。
一段,不为当事人所知的故事。
走之前,周缇挖出杏树下埋了二十六年的盒子,里面放着一个璎珞,周缇听不同的人多次提起过这个璎珞,乍见到,险些笑出声来。
果然是富贵滔天,近乎恶俗。
打开璎珞,里面是一枚铜圆,代表祝青青的前半生。
他把璎珞放回去,又把一张纸也放了进去——是一九四九年,方廷玉在绣楼里手书的那张定亲文书——
良缘缔结,连理相依,看今日嫁杏有期,望他年瓜瓞绵绵,愿从此琴瑟在御。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鸳鸯双栖,鹣鲽齐飞。谨以三生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白首之盟,载明鸳谱——此证,方廷玉,祝青青,己丑年丙子月辛未日。
文书被烛火烧掉了小半张,烧掉了“良缘缔结,连理相依,看今日嫁杏有期,望他年瓜瓞绵绵,愿从此琴瑟在御”。
没关系,方廷玉的骨灰也将埋在这树下,他们从此是真的连理相依。
把盒子重新埋回树下,周缇划一根火柴,引着手里的一张宣纸,又把脚边的那一沓纸一张张填进火焰里……
这些纸,是方小顺收拾方廷玉遗物的时候,在绣楼书架的矮柜里发现的。
每张纸上都写着词,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方廷玉手书,有的新有的旧,他写了几十年,只写这一首词,这词里藏着他和心上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