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过头去,只见不远处的槐树下,祝青青正站在那里,一只手提着鱼龙灯,一只手举着糖人。
方廷玉喉头一哽,跑过去:“你乱跑什么?万一遇到人牙子,看你怎么办!”
祝青青不满:“我十七岁了,又不是七岁。”
突然,天空传来一声巨响,一朵硕大的烟花轰然绽放,照亮了半边夜空。
祝青青吓得脖子一缩,仰头望着此起彼伏的烟花,感叹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我到现在才真正明白这句词。”
方廷玉看着她被烟花照亮的皎洁面孔,心里浮现的,却是这首词的另一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她看着烟花,他看着她,心中蓦然酸楚。
放完了烟花,看完了舞鱼龙,方廷玉才慢吞吞地从兜里掏出刚才买的东西:“喏,送给你。”
是一个璎珞长命锁。金色项圈,做成双龙咬口,双龙嘴里还衔着红珊瑚珠,玉琐片做成祥云样式,正面錾刻着“长命如意”,背面还雕刻着凤凰牡丹,端的是富贵无边,富贵到近乎恶俗。
祝青青摆弄着长命锁,嘲笑他:“方廷玉,你好俗啊。”
方廷玉坦然:“不是你说的吗?俗气才好。”
他还记得那年在岳家废园排戏,祝青青说过,俗有什么不好,人生最圆满就是大俗,大红大绿,热闹欢喜。
就像他记得那年祝青青对他说,她原本有个赤金项圈与和田玉的长命锁,后来在逃难路上典当掉了,花到最后只剩下一枚铜圆,作为前半生的凭吊。
他一直想再送她一个长命锁,赤金项圈与和田玉的怕她嫌贵重不肯收,找了一年,才终于在今晚找到合适的。
他对祝青青说:“你打开看看。”
这长命锁有机关,是可以开合的。
“你那枚铜圆,只用红绳挂着迟早会丢,不如放进长命锁里。”
送你长命锁,寄你前半生。
送你红璎珞,余生予谁托?
祝青青想了想:“好。”
她把铜圆从脖子上摘下来,放进长命锁里,把璎珞戴上。
剩下一根旧红绳,方廷玉伸手:“给我吧,一会儿找地方帮你扔掉。”
此后余生,他一直没有扔掉那根旧红绳。
过完年,方廷玉就要预备考学了。
徽州虽然自古出商人,但徽州子弟更重读书。无论是他父亲,还是奶奶生前,都希望方廷玉以后不走商道,而是读书,以后或走仕途,或做学问。
他如今在县中读到最后一年,继续读书的话就要考大学。
方廷玉打算考同济大学。
祝青青有些好奇:“为什么不考浙江大学或者安徽大学?”
离徽州最近的两所大学,一所是杭州的国立浙江大学,一所是安庆的省立安徽大学,都是好学校,无论考上哪所都能光耀门楣。
方廷玉撇撇嘴,没有回答。他可还记得那年祝青青对岳汀兰说,她老家有个哥哥,在杭州读过大学,八成就是浙江大学。他才不要跟那个人做校友!
而同济大学……同济在上海,而上海外号“东方小巴黎”。
祝青青又问:“你打算学什么呢?”
方廷玉说:“数学。”
祝青青点头:“嗯,你国文不好,英文也不好,学数学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方廷玉在心里“呸”了一声。他是听季先生说,数学乃一切科学之母,祝青青那个哥哥不是学化学的吗?那他就要学数学!
祝青青哪里知道他的这番小心思,一本正经地说:“就算学数学,国文和英文也还是要考的,还有半年,得抓紧时间复习。还有,每天的大字不能断,再多加一张,卷面漂亮得分也更容易。”
她开始正儿八经地帮方廷玉复习国文和英文。
有时候岳汀兰也来绣楼旁听——岳锦鳞那件事过去后,岳汀兰和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变淡,反而岳濯缨主动提出收祝青青做干女儿,因而两个女孩的关系更亲密了。
春夏之交,开着小轩窗,清风送荷香,吹得桌上的宣纸“哗啦啦”地响。方廷玉皱着眉、托着脑袋背英语课文,祝青青拿着戒尺坐在一旁,一边监督他,一边和岳汀兰说话:“你过两年也要从县中毕业了,打算怎么办?”
岳汀兰从没想过:“还早呢。”
方廷玉背错了一个单词,祝青青耳朵尖,伸手拿戒尺敲了他一下,继续说:“不打算考大学吗?”
岳汀兰手托着脸,打了一个哈欠:“以后再说吧。”
八月份考试,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
有一天,花匠来报,说发现戏台边的那棵柳树死了。
二叔听了有点怏怏的:“这怎么闹的,多不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