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吵闹的人群逐渐沉默,准确来说,是他走过的地方都会安静下来。
他的面前辟开了一条足够一人行走的道路。
这让江秋凉想起了圣经中的摩西过海。
江秋凉很难形容対某个人的厌恶感,但是在这一刻,他很清楚地意识到,面前的那个人,有着令他作呕的排斥感。
按照道理来说,他没有道理対一个游戏里的NPC带有这样的情感。
他甚至看不见那个人的脸。
但是江秋凉也很明白,自己厌恶的来源是什么。
那个人举手同足之间,那股傲慢和轻视,让江秋凉想起了一个不愿记起的人——
他血浓于水的父亲,江侦仲。
诚然,死人是无法从棺材里爬出来,刨开被雨水浸泡到恶臭难忍的泥土,光鲜亮丽重回人间的。
不过,死人生前带来的痛苦,是可以在活人身上绵延下来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重生。
江秋凉不得不承认,江侦仲一直都在。
他活在他的血液里,占据他的思想,恶毒地妄想将每一个噩梦据为己有。
事实上,在过去十多年,他成功了。
此刻,那个惊扰了他无数梦境的幻影正在走向他。
江秋凉站在原地,他目睹着那个人走向他,以熟悉的姿态,熟悉的步伐,一步步靠近他。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自己坐在很多年的地下室,在黑暗和闭塞中注视着那个男人的到来。
他是审判者,是主宰者,也是剥夺者。
如果真的有神,哪怕只是卖火柴的小女孩的幻想,能够给予十一年前的江秋凉一个愿望。
那他的愿望一定是逃出那里。
事实上,十一年后的江秋凉真正做到了。
可是他把自己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十一年前那个寒冷的,飘着雪花的冬天。
那个人越凑越近,江秋凉不自觉握紧了拳头,至少这一刻,他感觉自己也像是生根在潮湿的地板上。
下一刻,有柔软的温度触碰到了江秋凉微微青筋暴起的手。
江秋凉一怔。
他低下头,凌先眠站在他的身后,手指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仿佛一种无声的安慰。
江秋凉缓缓松开了自己紧握的手。
脸上贴着红纸的男人走到江秋凉的身边,却没有像江秋凉预想的那样停下脚步,他似乎是故意往前多走了两步,避开人群,这才施施然停下脚步。
“诸位。”
男人挺直腰板,从侧边看像是一把生锈的戒尺。
他清了清嗓子,作为开场白的某个信号。
咳嗽声不响,只是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显得实在突兀了一些。
余光中,站在江秋凉边上,原本扯着嗓子瞎叫唤的女人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惊恐地瑟缩了一下肩膀。
不只是她,除了江秋凉和凌先眠,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很害怕面前的男人。
江秋凉看着他,以审视的目光。
“昨天晚上,暴风雨冲击了这里。”男人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叹出一口气,“很遗憾,有怪物混进来了。”
一个确切的肯定。
人群却没有炸开锅,而是静静听着他的叙述。
所有人的呼吸都轻了下来,心跳却凶猛到难以抑制。
“是一条人鱼,”男人的话又一次响起,“一条被污染的,随时会污染我们的人鱼。”
“它就混在我们中间,伪装成人类的样子……”
男人的脸从左边转到右边,像是在环视全场,试图找出那个混在人群中的怪物。
人群中有人颤颤巍巍举起了手。
男人高傲地扬起下巴,示意那个人开口。
“怎么……”老人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怎么把它抓起来?”
一针见血的问题。
江秋凉双手在胸前交叉,等待着为首的男人给出答案。
男人足有一分多钟没有回答。
他的脸朝着老人的方向,一点动弹都没有,宛若时间被按下了静止按钮。
“抓起来……”很久之后,男人才开口,他的声音放轻,像是自言自语,“抓起来吗?你低估了人鱼的智慧。”
“那我们应该做什么?”
男人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随着他的动作,贴在他脸上的红纸被吹起了些许,江秋凉清楚地看清了那张脸。
或许,也不能说是脸。
不同于人鱼的面目狰狞,男人贴在红纸背后的面孔更加恐怖。
那是——
一张被刀从中间削平的,没有五官的脸。
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没有任何脸上应该有的东西,乍一眼,只有坑洼的结痂。
难道……
江秋凉无声环视四周,近百人簇拥在他的身侧。
全是这张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