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秋凉:我到了。
这次许恙倒是很快就回了。
许恙:很快就好, 是很重要的事?
江秋凉:不是很重要的事情,想问问你下月五号回国的具体时间和航班, 我也想回去一趟。你先忙, 出来再说。
对面又没有了回应, 江秋凉按灭了屏幕,手机在手里转了两个圈。
“……一场车祸, 摔倒撞到头, 这些外力的撞击会让病人暂时或者永久失去记忆, 在常规的思路里, 帮助病人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不仅包括身体的恢复, 也包括记忆的恢复。”
有挪威语从报告厅里传来,是西格蒙德医生的声音。
“现有的医疗技术应用于恢复记忆,已经卓有成效。但是就消除记忆而言,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江秋凉转着手机的手指倏然顿住,他鬼使神差推开门,台下没有光,黑漆漆的一片,台上打着很亮的光。
靠近门的最后一排没有人,江秋凉轻声合上门,坐在座位上。
在一片黑暗中,他抬起头,去看台上的西格蒙德。
此刻的西格蒙德和平时的截然不同。
他穿着一丝不苟的正装,手里握着话筒,姿态惬意而从容,灯光打在他身上,没有半点灰尘,和门口的地板一样干净。
像是一个占据主导地位的狩猎者。
江秋凉只觉得陌生。
大屏幕显示着一个巨大的三维动画。
“记忆主要储存在海马体、大脑皮层、小脑等结构中,大脑的长期记忆被分为外显和内显,外显有情景记忆,相当于这个橡皮泥。”
屏幕外伸出两只手,将橡皮泥捏成了不同的形状。
“除了意外,还可以通过人为的方式改变一个人的记忆。”
江秋凉死死盯着动画,无意识挺直了脊背。
台下有人举手。
“恢复记忆可以理解,是为了让病人恢复到正常的生活,消除记忆是为了什么?这似乎不属于医生的职责吧?”
台下响起了悉悉索索的议论声。
“这不是胡闹吗?”
“理想主义的妄想!”
“我们是和造物主抢人的,又不是造物主再生,怎么可能呢?”
西格蒙德没有立刻反驳,直到台下的议论声渐渐停止,他才再次开口:“也是为了让病人恢复到正常的生活。”
人群有一瞬间的寂静。
“在座的各位都知道我主要的研究领域,我就不再赘述了。在长期的理论和实践中,我发现心理疾病的造成原因多样化,不一而足,不过有一个共通点。”西格蒙德竖起一根手指,“他们在讲起自己的过往时,第一句话都会谈到自己的出身。很多伟大的学者也研究过这个问题,关于原生家庭对于后天心理疾病的影响。”
“这么多年,我的病人有很多痊愈了,也有一些永远留在了某一天。”西格蒙德停顿了一下,“他们中有童年长期遭受家暴患上抑郁症的,有被继父性侵后患上躁狂症的,有同性恋不被接受患上精神分裂症的……你能说这些压力的来源是他们自身的错误吗?没有来由的殴打、遭到侵犯、承受非议,难道是他们的问题吗?”
“有个患者问过我,如果不是他们的错,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当面和他们说,你是不是装的,就这点事至于吗,或者你根本就是矫情,不体恤爱你的人,只想着你自己。”
自私、懦弱、矫情。
世俗给他们贴上的标签。
牢牢贴在他们身上,怎么也揭不下来。
台上的光炽热而明亮,西格蒙德站在台上,平静地叙述着。
台下一片死寂。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可能我们这些人很难想象,也永远无法真正理解。”西格蒙德的视线落在某一处,似乎陷入了沉思,“对于有些人来说,比死亡更加艰难的,是活下去。”
“我救不了他们,传统的药物和医疗技术也不能,所以他们选择了自杀。被割的鲜血淋漓的手腕,从高楼一跃而下的残躯,海里捞起的浮肿尸体,曾是一个鲜活的人又怎样?死亡于他们而言,才算是解脱。”
“西格蒙德,”坐在前排正中间的人开口,听起来是上了年纪的老者,“你不觉得这过于理想主义了吗?医生只是一种职业,不是超人。医生首先是人,其次才是医生,你救不了所有人的。”
聚光灯打在西格蒙德的脸上,他的眼窝深陷进去,投下了一片阴影。
“我不认为这是理想主义,主任。”西格蒙德说,“中世纪的医生想不到我们现在的医疗技术,这对于他们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不论世俗认同与否,不能高于世俗的理解简单定义为理想主义。有想法才有进步,我们不应该固步自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