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庆想将她扶起来,张纵意没理他,只是往靠墙的左侧偏了偏头。
“伍大人,烦请您移步。”
见红盈让自己出去,伍庆苦笑了一声,对一旁站着的苏云琼行毕礼节后走出去。
“东西放下,叫其他人都离这间房远远的。”
“是,殿下。”
苏云琼等红盈将门带上,端起放在桌上的药走至张纵意身边坐下,用小勺将汤药送至她嘴中。
张纵意躺着极其艰难地喝完了这一碗难以下咽的苦药,身上渐渐暖和过来,她竟然能让自己坐起来了。
“你怎么不说话?”张纵意又恢复原先一贯的笑容。她看见苏云琼端坐在自己眼前,双手平放在腿上,眼圈通红。
苏云琼没有张嘴,两滴眼泪先落在手上砸开了花。
“哭什么?生老病死俗人难免,没什么的。”她将头靠在苏云琼肩上,轻拍她的后背,“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我是从哪儿来的?”
“记得。”苏云琼紧紧抱住她。苏云琼听她说过她的家乡,那里已不再有皇家不再有王侯,百姓的日子会过得更好,每一个孩子不论出身都可以读书,相爱的人总能得到祝福。
那里还有希望。
她知道张纵意心里深深牵挂着她真正的家,她牵挂怀念饱含希望的故土。
她不敢再看张纵意的笑脸了。
“我一会儿也只是回趟家罢了。我看桌上有饺子,帮我拿过来吧。”
“我不去。”苏云琼拼命摇头,“也不许你走!”
“殿下,你还真是……”张纵意双手捏住苏云琼的脸轻轻往上提,作出一副笑脸,“可爱,可爱。”
“红盈!”张纵意突然朝门外喊道。
“是。”
“饺子给我吧。”
红盈端起饺子盘,恭恭敬敬递到她手里后,躬身退下。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嘴里塞饺子:“江希杰给我讲,人死之后气化清风肉化泥,就在天地间消散了。可是我学的书上说,世界是物质的,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物质构成的。”
“我喜欢后一种说法,世界是物质的。这样说来的话,我爱你,就不再是轻飘飘的三个字了,是原子,分子,或者是电子。你知道我爱抬头看星星,有时候没星星,那就更好了,我所见之处,皆是我们的爱。如此想,气化清风肉化泥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总有一天,我们这两颗充满爱意的粒子会在宇宙中相遇。如果那时候有一个和我一样喜欢看星星的人,她应该会发现这晚的星星特别明亮,似乎触手可及。宇宙将会把这份永恒的爱昭告天下。”
张纵意笑出声,低头轻轻吻去苏云琼脸上的泪珠,强撑起一口气,同她作最后的告别。
“我不止一次地问过我自己,如果到了临死的时候,会不会后悔做了什么错事。我后悔过许多事,我不该杀人,不该进宫,不该这样不该那样……但是,只有一件事情让我完全不后悔,那就是我遇见你。”
张纵意说完一通话,“嗬嗬”地喘气,又往嘴里填了两个饺子。
“上马饺子下马面,我到了该走的时间了。苏云琼,我知道你怕黑,我先下去,给你探探路。等你再见到我的时候,不要害怕,你面前一定亮着灯。”
“如果……如果你想我了,就在晚上抬头看看。就像我看星星那样,抬头……看看我。”
她觉着自己很累,再也说不出话了。张纵意的视线已经开始变得模糊不清,眼前苏云琼的脸像蒙了一层雾面玻璃,色彩朦胧线条扭曲,耳朵边上的哭喊声也弱下去。不久,她听见了东西落地的碎裂声音。
她心里苦笑一声,知道自己的手怕是端不住碗筷了。正想脸上是个什么模样的时候,她的嘴里淌进了热泪。
“我亦不后悔,纵意。”苏云琼趴在她耳边,用手背轻轻地替她拭去眼泪,却有更多的泪水从她自己的眼角滑落,“一生困囿于皇室,我本以为三十岁死,便算是太晚解脱,如今我倒舍不得离开了。”
“可你为何……要先我一步走呢……”
苏云琼起身端过一盆水,用湿布仔细地给她擦拭身体。
张纵意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响动,她知道,那是苏云琼替她穿上了寿衣。
她曾无数次给自己设计过死亡的姿态和台词,以为这样自己在面对未知的恐惧时心里会充满自信。
可真等她看见死亡时,她心里反而释然了。
既然是替苏云琼前去开路,那自己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闭上眼睛沉沉睡去,张纵意耳边又响起低沉厚重的号角声,旌旗在城墙上打起来,猎猎作响。紧在城门上的绳索猛然松开,城门洞开,战士们又重拾兵器,接连对敌冲锋陷阵,英勇而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