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代替钱升新上认的沥宁县令范奕闻言面露难色,他一身天青锦缎长袄, 长相周正,看年岁也不过二十有余,他张了张嘴, 神色间颇有些怅惘,须臾,定定道:“在微臣心中,无论如何, 六殿下便是六殿下,是皇家血脉,陛下之子,与您是否获罪毫无关系。”
见他这般坚持, 萧煜也不再说什么,只捏起茶盏垂眸轻啜了一口。
对于这位少年得志的范奕范大人,昔日在京城,萧煜虽与他不过几面之缘,并无太大交集, 但想起上回在那书肆听得的一些言论,他薄唇微抿, 佯作不知般问道:“范大人不是在翰林院吗,怎的跑到这沥宁来了?”
听得此言,范奕掩在袖中的手蓦然攥紧成拳,紧蹙的眉宇间浮现几分愤懑,他沉默许久,方才强忍住心底欲喷薄而出的怒火,抬眼看去,“微臣,是以无故污蔑上官的罪名被贬谪至此的……殿下可知,户部崔侍郎有一子,年近而立,却因整日纵情声色不思进取而屡试不中,可今年科举,他竟然一举及第,最后列三甲第三十四位……”
萧煜举着杯盏的手微滞,对于那位崔公子,他印象倒是很深,范奕对此人的评价还算是客气,那人满脸横肉,□□熏心,常年眠花宿柳,何止是不思进取,简直蠢不可及。
那般人,居然能进三甲,的确是匪夷所思。
范奕顿了顿道:“虽不少人同微臣一样心存疑窦,但也不敢随意置喙,直到殿试后不久,微臣一位落榜的同乡好友找到了微臣,告诉微臣说他怀疑这届春闱或存舞弊,就因着前几日夜里,他在那花街遇着那位喝得醉醺醺被家仆架着的崔公子,那人不仅对他冷嘲热讽,还告诉他,就他这般贫寒出身的学子,想一朝飞上枝头不过是痴心妄想,到最后也只是替他们这些世家子弟做嫁衣罢了……”
做嫁衣……
听得三个字,萧煜剑眉微蹙,眸色暗暗沉了沉。
“何谓做嫁衣!”范奕咬牙切齿,但仍在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其实不仅微臣那同乡有疑,微臣亦心生怀疑,谁知暗中调查之下,竟教微臣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萧煜抬眸看了他一眼,心下已然有了猜测,紧接着,果听这位范县令发出一声荒唐的嗤笑。
“那崔公子根本不是靠着自己的本事,而是他家中买通考官,暗中调换了他和其他考生的答卷,才致使其金榜题名!”
“殿下可知背后支持这场科举舞弊的人是谁?是当今太子殿下的亲舅,吏部尚书曹赋荣!”言至此,范奕蓦然激动起来,他直视着萧煜,满腔义愤,“朝廷实施科举,本意将天下人才不分贵贱悉数纳入官府朝堂,若科举不公,任由其徇私舞弊,让那些碌碌无能,贪赃枉法之辈尸位素餐,搅乱官场,那久而久之,定致百姓遭殃,朝政混乱,甚至于……国之不国啊……”
萧煜静静看着眼前这一腔怒火,愤恨不平的男人,竟隐隐在他身上看到了几分自己从前的影子。
范奕这一席话并没有错,他是个好官,不过是在为那些饱受不公的寒门学子不平,亦在为国的前程忧心。
然,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范奕似乎企图从萧煜身上得到一丝认同,可很快,他便发现他敬重的这位六皇子殿下从始至终都只在默默饮茶,丝毫不为所动,他颇有些难以置信,少顷,忍不住问道:“六殿下听到这些,难道就无一丝感触吗?”
对面人懒懒抬睫看来,语气平淡如水,“范大人觉得草民该有什么感触,与您一起义愤填膺,慷慨激昂,怒斥那罔顾律法,任意妄为的曹赋荣吗?可范大人是不是忘了,如今草民已什么都不是,亦什么也做不了……”
萧煜说罢,起身拿起搁在桌案上的行李包裹,冲他微一颔首,“多谢范大人请的这杯茶,草民也劝您一句,若还想要这条命,到了这儿便安安心心,莫再说些不该说的话。草民急着回家,恐再迟便赶不上回去的车了,草民告退。”
范奕眼看着萧煜微瘸着腿,往门口而去,陡然提声道:“殿下就甘愿一辈子沦落至此吗!”
听得此言,那厢脚步倏然一滞。
范奕顿了顿,言语恳切,“其实微臣一直不愿相信当年那桩巫蛊案与殿下有关,殿下难道就没想过为自己平冤,重回京城吗?”
入仕为官后,范奕虽与萧煜不曾见过几回,可萧煜不知道,早就六年前,他还是个穷苦的秀才郎时,就在南方一个叫鞠益的县城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