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厌钦答:“没有。”
呼吸凝成毒药,从他的鼻腔灌下,呛动食管,腐蚀肠胃。
他又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事实。
无比清晰地认知到,他不曾比任何人更有能力、更有权力、更有意志力——
他又躺在了那里。
又一个人躺在了那里。
而他,像这个大厅里所有平凡的人那样,要面对挂着红色标题的手术室,要面对来往不断的医生、要面对络绎不绝的同患、要对比篇篇检查单,要仔细阅读药物说明……
每每这个时候,他都觉得自己不再像个怪物、不再有那种冲破胸腔的烦躁、不再有工作上翻云覆雨的心机手段。
他只是一个平凡的、无计可施的人。
只是平凡到,灵魂无数次跪地求饶、以头抢地、浑身发颤,仅为残酷的生命留得一丝暂存的喘息。
欲厌钦有极端变态的控制欲。
他确实想拔光他的羽翼,卸掉他的皮肉,剔断他的翅骨,关锁在金丝笼里。
他从不克制自己、从不收敛欲望。
他讨厌一切不受控制的东西。
然而,他有一件绝对、绝对、绝对无法控制的事情。
男人站定在门口,隔着玻璃朝里投去目光。
他确实能控制爱人的思想、架空他的生活、替他做任何决定,甚至能扭曲他的认知、洗乱他的三观、重塑他的世界,告诉他只能爱自己、只会爱自己。
他可以杀死所有企图觊觎他的人,他可以从世界任何角落把逃跑的爱人抓回来。
他能把他握在手心、融入骨血,很紧很紧。
但是。
他没办法把他的爱人,从病魔手中拽回来。
一张又一张的病药流水单,一间又一间病院门市,敲打在他的头颅上,几乎要敲碎他为那支玫瑰花架起的盾。
他没有办法。
他只能和所有至亲至爱重病临危时一样:双手空空,毫发无伤站在治疗室门口。
猖狂大笑的黑影挂在病人的头顶,那把镰刀比他所有拟定的分毫数还要精确,半分不差地抵在咽喉上。
他没有任何胜算。
他的控制欲无处施展。
他又一次、又一次逼迫自己清醒,要做些什么、却一次、又一次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可做的事。
重复的次数太多,他渐渐恍然。
这是无计可施。
是掩埋于平静中的麻木。
是绝望。
第100章 -十五声-
病人躺在单间重症加强护理病房内。
房间很宽,移动病床被各种设施围了个大半,在门外并不能窥其全貌。
内径堪比成年男性拇指粗的蓝管灌入病人咽喉,用以固定器械的绷带藏入脑后,呼吸机的硬壳遮挡住青年的大半张脸。
发着哔啵声的检测器冰冷得好似一排刑具。
京宥皮肤白得没有半点血色,整个下颌被遮掩。
像圈禁食人魔的口器。
欲厌钦看不见他的上半张脸。
他将手抵在门框上,指尖陷入手腹老茧中,感知到肌肉不受控地抽动着。
年轻医生也往里看了一眼,神色犹豫:“颅内出血确实会导致身体机能出现一定问题,出血量不大,如果病人今晚不再恶化,就算度过危险期了。”
“身体产生这样剧烈反应的,更怕的是他颅内出血增多。”
京宥的大脑本就敏感,不论是幼年的手术还是后来服用的各种精神药剂、或是接受MECT治疗,它无疑是各种刺激的第一承载体。
在医方得知家属坚决反对开颅手术时,对病患的存活率多少有些没底。
男人将额抵在虎口处,整张脸逼近玻璃窗,深邃的五官从窗里的映射里摘出来。
他嘴唇蠕动,似乎在问什么:“……”
年轻医生听不清,却也理解他疑似低糜的情绪:“先生,您实在不舒服,就去楼下休息睡一觉吧。”
欲厌钦不再说话,年轻医生陪着他站了大约十分钟,悄悄退走。
天幕逐渐暗沉下来,玻璃窗中心那张脸被黑暗衬得愈发清晰。
象中的男人半盖着眼睛,浓黑双眉压得极低,眼型自眼尾扬起、从眼头垂下,陷入鼻梁两侧,密长的睫毛同扇面般镶嵌在眼眶上,高低悬折。
这原本是双天生慵懒多情的丹凤眼,却生生被主人强势的性格压得从未显露过随性。
一直沉闷着、伪装着、更多时候扬出的虚假连自己都辨认不出。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已经快要忘却了。
像这样的,从深不见底的玄黑里倒出的——恐惧一样的东西。
可能是临时飞往国外的那个晚上,天昏地暗地忙了三四个白天黑夜,坐在会议桌顶端开密会的时候。
他根本没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要做、或者说所有的事情都只能往下排,没有什么比他的……对,他的爱人做手术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