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工头训斥一番后,天佑跟上不远处的同工们去扛箱子麻袋,沉重的货箱压的人脚步吃力青筋崩显,这位黄姓工头手上的活计都是整个江水码头最重最累的,一般工人不敢往这边来。
但高付出代表高收获。
这里的工筹相对来说其他地方更好。
黄工头坐在竹扎椅子上,喝着老婆今早送来的解渴汤,望着来来往往衣衫脏破的工人们,惬意地哼起了秦腔小调。
眯起的眼睛中略过一道身影,他瞥过去,啧了声,“这么大把好力,可惜是个跛子。”
天上繁星铺盖之时,佝偻着腰背、满身疲倦的天佑回到自己漏风的棚户房。
他从房顶的窟窿里看了看外面的星辰,想了想时间,记起明日该是少爷给小姐发信的日子了。
往常他们在军营,少爷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给小姐写信,而现在这份责任落到了自己身上。
从锁着的箱子中珍惜地拿出一沓泛黄的纸,上面工工整整写了许多字,都是少爷的手迹。因为打小跟在少爷旁边,他幸运地得以被教导书写,可惜脑袋天生愚笨,半点文墨精髓没学到。
不过笨人也有笨人的法子,至少他可以对着抄。
天佑将今日买来的白纸平整铺在桌上,就着呛鼻的劣质草籽油灯,对照右边的字迹,挑选了其中几句,一笔一划笨拙临摹:
“润妹亲鉴:
久不通函,至以为念。我在此地过得很好,确无危险。天佑昨日同我说你,不知如今身高几何,胖瘦与否?念你幼时常常调皮,现在想来,已是多年故事。你要好好读书,以成汝之心愿,亦是我之心愿。此处一切安好,勿念。兄杨栩。民国二十八年秋。”
“杨小姐!您的信!”
叮铃铃的自行车停在郭府门前,正巧杨润从里头走出来,惯来记性好的邮差立即叫住她,递过去一封白皮信。
“谢谢!”
杨润惊喜地接过信件,竟是来不及回家便立即拆开。她将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窄窄几行,里面除了夹着条银行兑票再无其他。她捏着薄薄的信纸,倚坐在郭家门前,泪水湿了整张脸庞,再也止不住地捂脸轻泣了起来。
自参军以来三年多不见了,你们何时才能回来?我们何时才能再见?
墙角后,天佑望着她单薄萧条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时光一日一日过去。
婷婷少女宛如春蕾萌发,越来越温婉美丽。记忆中活泼调皮的身影仿佛纸上虚假的铅笔画,被橡皮一一擦去,再也不复存。
有时候天佑偷偷看着她,试图从记忆里比对一二,竟发现那些陈旧的回忆早已模糊不清,似乎她一直是这样,向来是这样。
温柔又脆弱。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天佑频繁地发现,她走在大街上不看前面的路景,反而一直抬头望天,似乎要从里面看出点什么。
他跟着望去过,看久了会觉得,好像少爷就在那里朝着自己笑。其实什么也没有。
郭家请医生给小姐开了西药,可她却日复一日地憔悴,像透明玻璃水瓶中沉浮的小花,终于无力飘悬,于是委顿沉没。
他心中着急,但手足无措,惶恐不知该如何。
画面一帧帧转动。
在某一个节点转停了。如同老旧的胶卷电影都有胶片播放完的那一天,这段故事也有个终点。
古色古香的安静屋子里,只有宋时巷自己躺在长椅上,周围一切静悄悄。
他从梦境中苏醒,睁开眼睛,泪水瞬间从眼角一串串滚落。他茫然地摸了摸脸,满手湿润,一种难以言说的空洞从灵魂里侵吞过来。
他看完了“天佑”的一生,找到了梦寐以求的“前世记忆”,本该开心释然,可那颗跳动的心脏里全是疼痛,像被塞满了稻草一寸寸地扎。
他读了这人的一生,也读了另外两个人的一生,终于明白梦境深处那个永远都看不清楚的徘徊者是谁了。
那是杨栩……和杨润。
妹妹藏在哥哥背后,像天佑曾经偷偷看她那样,调皮狡黠地露出半个脑袋,望着梦境屏障后轮回再世的他,烂漫一笑。
他也知道自己欠的是什么。
杨栩死前谆谆叮嘱、天佑每日每日的念想:要在小姐考上心仪学校的那天,亲自送她到校门口,把事情的一切都说给她听,告诉她我和少爷来与你重逢了。
但事不如人愿。
天佑死在了去学校的路上。他撞见一名先生被敌人暗杀,混乱的枪响中,倒霉又无辜地死在不知名者的乱枪下,荒诞潦草地结束了他的一生。
可那个刻骨铭心的夙愿,执着地攀附在了灵魂上,经年轮回却痛得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