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在张逢的身边,就像以前跟在长公主身边那样。
只是如今的陆卿婵更为鲜活,也更富有生机。
柳乂看她的目光很平静,那双眼睛清澈如水,如若有蟾光在其间流淌。
他的眉眼生得极好,即便是精于工笔的画师也绘不出其中的神韵,温柔地看过来时,这世间就没有人能抵挡。
陆卿婵的心弦却仍是紧绷着,她拢在袖里的指节都忍不住地颤抖。
自那夜的事后,她对柳乂的记忆越发模糊起来。
其实一直以来她都很想忘记他,去年冬天大病一场后,连做梦都鲜少会忆起柳乂。
若不是今年五月时他回朝,陆卿婵兴许已经能将他彻底忘记了。
脑海中的景象是含混的,身体上的反应却极是清晰。
当柳乂的指尖落在她面前的文书上,将那页纸张抽走时,她的身躯倏然颤抖了一下。
“小心些,陆少师。”柳乂很轻声地说道。
他将她的椅背向前拉了少许,可即便这样近的距离,他也没有碰到陆卿婵身体的分毫。
琅琊柳氏以清正家风名扬天下,家中子弟无一不将礼数做得极致。
柳乂的身形高挑,即便是姿态和柔,带来的压迫感极强。
陆卿婵的眼有些失神,眸光闪动,似是蓝膜未褪尽的猫崽,又似是稚弱的惊弓之鸟。
柳乂眼帘微垂,掩住眸底的晦暗,不着痕迹地将那页纸取走。
他看起来温雅有礼,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端方君子。
唯有手背上凸起的青色血管,昭示着柳乂的真正情绪。
两人间的交互短暂得出奇,又没有任何失礼逾矩,但这一幕却尽数落在了段明朔的眼里。
他戏谑地笑了一下,被那双眼看过来时,会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陆卿婵垂下眸子,错开段明朔的视线。
等到会议结束,离开内间后,她才觉得压在肩头的重量逐渐消逝。
柳乂直接便带人去了偃师。
他做事利落,雷厉风行,私事尚且如此,更别说处理公务时了。
段明朔却没有一道前去,他兼领河阳节度使,将洛阳也全然当成了自己的领地。
有一日他在酒楼吃酒,被地痞流氓骚扰,当场就动刀见了血,闹得很大。
虽然被杀的是地痞流氓,但确实是段明朔先动的刀。
酒楼里人很多,又是在正午,众人都看得清晰。
陆卿婵从未想过,她要为处理这档子事来写文书。
她执着笔烦躁地说道:“这又不是在成德,你杀了人,就是杀了人。”
段明朔双腿交叠,漫不经心地说道:“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还是地痞流氓,整日就知道欺男霸女,难道不是死有余辜吗?”
“本官这是为民除害。”他的眼神冷淡漠然,“能和杀人相提并论吗?”
他这话说的,好像自己在成德不是这般一样。
“你!”陆卿婵的眉心蹙起,“使君若是想要为民除害,为何要将那些人的尸身砍碎?”
段明朔治军严苛,成德军的实力最强悍,可另一方面他做事最残忍、最不留余地。
谁若是惹了他,即便是让他不快,也至少要偿命。
如果只是杀掉几个地痞流氓,并不会严重到让陆卿婵来写文书,问题是段明朔不仅杀了人,还当着众人的面,将那些地痞流氓给碎了尸。
酒楼里的剁骨刀,被他当匕首似的握在手里,肆意挥舞。
仅是听人转述,陆卿婵便觉得胃里难受。
段明朔杀红了眼,只顾心里爽利,是全然没将酒楼里的客人和外面的行人放在眼里,也没想到此事会带来什么影响。
他也烦躁地解释道:“怎么?那我就应当坐在那里,仍由他们挑衅欺辱。”
陆卿婵默然不语。
“笑话!”段明朔冷笑一声,“我十余岁时,就没人敢在我面前这么放肆。”
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事,眼底冷得没有一丝可以称之为人的感情。
段明朔跟柳乂这等高门出身、矜贵从容的世家公子不一样,他出身低微,又是粟特族的胡人,自小就是在泥地里摸爬滚打。
但就是这样的人,能坐到成德节度使的位子,深受太后信重,看守国土的东大门。
可以想见他的手段有很多狠,城府有多深。
陆卿婵额侧的穴位突突地疼,她跟段明朔实在沟通不下去。
她将纸笔往前一推,破罐子破摔地说道:“那这文书你自己写去吧。”
段明朔没有拦她,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太师椅中,一身冷意越发凝重,简直快要如有实形。
*
陆卿婵胆子不大,出了这档子事本就不愿多听,为了给段明朔写文书被迫了解了事件的来龙去脉,心神越发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