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知错”声中,云笈伸手摸向褚辛肩头。
她终于知道褚辛在忍什么。
透过黑色长衫,有血正在渗出他的皮肤,从肩头蔓延到手臂,她只轻触,掌中就一片黏腻。
在进入密室之前,云笈跟在褚辛背后走了许久。
她斟酌半晌,想着要同他说什么才好,但等到现在,什么都没法说出口了。
只回忆起前世,自己也曾在昆仑宫中小居几日。
那年元宵,本应当阖家团圆,她却无家可归,随昆仑的队伍折返昆仑宫拿取材料,为下一步固阵做准备。
抵达昆仑宫时正是大雪,她仰望着昆仑宫前的玉石长梯,看见昆仑王背着手,在长梯尽头等着褚辛。
她不曾羡慕或嫉妒过谁,但在那一刻,她忽然想到,不论漂泊到哪里,在某个地方都有人在等你,这感觉很好,真的很好。
就像那时听人所说的,“那位昆仑少主可是备受宠爱,法宝、药材、灵物,昆仑王他老人家将所有能给的都倾囊倒给他,你说萧褚辛这辈子,还有什么求不得呢?”
是啊,还有什么求不得呢?
哪怕正值乱年,昆仑宫内也会庆贺元宵佳节。
回到昆仑宫,褚辛自然有自己的事要忙。
云笈独自待在客居,擦剑,收拾法宝,抄剑谱,做了所有该做的不该做的事,让自己忙碌到大脑空白。
等到夜深雪重时,她蓦然抬首,见门外飞雪如絮,褚辛竟站在门前看她,雪落满头。
在那种时候看见褚辛,她尤其不高兴:“你来这里作甚?欣赏我的落魄吗?”
但褚辛却不说话。
她觉得奇怪,旋即远远地,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她站起来想要确认,褚辛就后退两步,步伐甚至有些踉跄,落荒而逃一般踩在雪地里。
宫灯微弱,那时他也着一身黑衫,几乎隐没在黑暗中。
“偏殿的小厨房不会打烊,你若是饿了,随时可以去讨一碗元宵。”他说。
那时的褚辛,也流着血吗?
也像现在这样,被所谓的血亲视为牲畜吗?
也和她一样无家可归,而她一无所知吗?
昆仑王留恋地向棺中投去最后一眼,合棺:“让褚辛在洗尘宴结束后来见我。”
弟子们同时应了声“是”。
待昆仑王领着弟子离开,密室复归于寂静。
褚辛警惕地盯着门前,带着云笈跃下房梁。
他防范着前方的路,走得专注,“跟上我,我送你回去。”
得了一声闷闷的应许,他牵着身后人绕过弟子的防备,走过暗道的岔路,从一条狭窄的地道掀开井盖,逃出生天。
爬出古井,小雨已经变成暴雨。
此地倚着宫墙,挨着擎天槐树,目之所及不见人烟,又是宫中一个不为人知的旮旯角。
为行动方便,褚辛在过井前取下了云笈的披风,这时重新抖落,裹着云笈的脑袋为她挡雨。
将披风盖在云笈头顶,他去系披风领口的挂带。
虎口却猝不及防跌落一滴水迹。
他这才看见,从云笈脸上滑落的不是雨。
她眼睛湿漉漉红通通,掉在他手上的,分明是她的眼泪。
为什么哭?
因为淋雨,脏了衣服?
还是冰室太冻,她身体不舒服?
……总不会是因为他吧?
褚辛的思绪随这一滴泪被扯回傍晚那个短暂的噩梦与回忆。
尖叫声中,他看见那抢夺糖葫芦的无聊小孩不慎落水。
雨大浪凶,船夫都已收工,无人敢下水,那母亲跑到岸边,叫得嚎啕。
他凫过汹涌的江水把人救了下来,等到上岸,拧干上衣,只觉得烦躁。刚处理好的伤口又要重新包扎。
看见母亲抱着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听了满耳不耐。
人好好的,没有死,为什么要哭?
这困惑也只短暂地划过他脑海,并未久留。
那时的他有太多问题,这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可是,隔着这条时间的江流,他倏尔想到。
如果真的有一个人,哪怕只有那么一个人,她的眼泪会为你而流。
那是什么感觉?
牵着披风系带的手迟迟不动,云笈抽搭着鼻子拿过系带,自己打了个结。
抬头时,却看见褚辛木然看着自己。
有什么从他眼睛里掉出来,云笈伸手去摸,是温热的。
前世今生相加,她已同褚辛相识百年有余。
这竟是第一次看见他流泪。
云笈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至少不要这么傻,站在这里淋雨——两只落汤鸡面对面地掉眼泪,这算什么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