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了片时,厢房外便有小厮敲门而入,“江公子,今夜紫茵阁请了演百戏的班子,傀儡杂技,舞旋走索,皆要于一台出演,挑的是裕远斋新出的本子,由赵阁主亲自编排,今日是头一场,敢问江公子可否愿意赏驾?”
江铭越听不惯戏词,街头上的卖把式的,他乐得围观,却碍于颜面少有成行,如今搬演上台,相当于为他量身打造,兴趣不可谓不浓厚,他也确信赤龙子不喜在人多的地方动手,但想要讨好的新人在面前,他还懂得要体贴,不能全凭自己的喜好行事,“这位公子是我请来的贵客,他若想看,我便陪他留下来,今日于贵阁再度一夜。”
聂堇顺了意,不用自己费心迂回,只用点一点头,倒是甚为省力。
一入晚间,紫茵阁内灯烛荧煌,四面红绸穿叠,彩缎绣柱,俨然一副佳节景象。楼宇连缀,与廊道围成回字,形成一方宽阔的天井,堪容搭建津州城内最大的戏台。
因是头一场上演,到来的看客不足百人,于四面分席而坐,颇显得稀疏寥落。
江铭越坐在北面正中央一间雅座,视野已能望间后台备戏的伎者,除了场面差些热闹,倒也确无更多的挑剔之处。更何况,他今夜的兴味,此刻暂且不在戏台之上,他已将侍立于侧首的聂堇打量了一遍又一遍,越发觉得此人身段窈窕,虽不乏武人的稳健,但也略约可以推断腰身的柔韧。
他久游花丛之中,自认对床上之事颇有一番心得,妓子们大多顺从过甚,美则美矣,总少了几分刺激,他苦寻新巧而不得,今日却忽得开悟,从前他居高临下,又以钱财相诱,所得之人,总是很快就拜服于他,失却了徐徐图之且波折反复的意趣。
而今这人,似乎自仗本领,又无意于以色侍人,想要图得,绝非施予慷慨就能轻易成事。徐步渐进,求一场身心皆悦,似乎也不失为一桩崭新的消遣——江铭越浅浅抿入一口茶,愈觉幽香淡雅,回味无穷,眼瞳中已然泛上了微醺时的迷醉之色。
其他入场之人,都不似江铭越这般心系旁逸,一进客座,便被台上一对银光璀璨的鹿枝台架吸引住了目光。
两座台架之间,搭有极繁复的细索,台架之下,亦有长短不一的银漆桩柱间隔点缀,台幕所绘为月照山水,又有伶人于台下播撒雾水,挥散成烟云,令台基于朦胧中若隐若现。
一声金铃脆响,三名伎者身系绫罗,从天井顶端而降。心猿意马如江铭越,此时终也凝定了眼,敛回对身边人的关注。
伎者们飞绳走索,宫廷园林,花鸟樊笼,皆是有碍发挥的布景,遂而择了神鬼故事为戏码,坐落于天穹凌霄,动辄腾空起跃,戏文只作穿插缀合,主要展现表演之人的轻盈灵动。比起市井当中毫无承托的硬地,此时的台架之下,都铺了半丈高的软垫,且有大量看似装饰的挂索作为缓冲,伎者的动作大都因为心有所倚而放开了许多,腾跃之际,更加潇洒肆意,仿佛当真在层云之上,身化飞鸟,展翼时无拘无束。
聂堇至此方才理解,赵容为何丝毫不见赧于所择之途。他能为诸多身世飘零之人提供衣食,以艺授之,以礼化之,即便仍有不得不迁就之处,但至少不必身居漏檐,时时遭人白眼。
倘若他与郑轩境遇相同,没有被傅家收养,或许流落至今,同样盼着找到这样一处栖居之所,潜心习艺,亦能为人所赏,为人所敬……
十数名演者齐舞已毕,众人稍觉沉闷,乐舞生平的宁和气氛,霎时被钟磬声击断,擂鼓从低伏转为震聋,伎者分列两端,化为两派天兵,盘斗胶着,尚未分出高下,忽有两名玉冠金衣之人腾至台架顶端。
既是率领众人的天将,两人的体格势必不能显得单薄,因而分明两个清瘦人物,腹部却填塞得壮如酒坛,如此行走于细狭的索链之上,乍看之下身重足轻,滑稽非常。两人戴了花纹相仿的面具,仅在颜色上以一青一红作分辨,聂堇幸而经赵容提点,知道戴着青色面具的就是郑轩,暂不至于为了寻人而眼花缭乱。
伎者大多舞技娴熟,虽然未涉武学,但对练一些你来我往的套招,倒也不至于难于登天,只因时间急迫,郑轩苦练了一晚,仍有稍显滞涩的生疏回合,几次显出支绌,台下便能听到隐约的嘘声传来。
这里毕竟不是比武的地方,大多数人还是能够分得清场合,不为嘘声所扰,可在两人斗战正酣之时,一丛鹿枝上竟忽然点起了火苗,疑心这或许是有意的设计,众人等待参演之人的反应,并未因惊诧发出呼叫。
江铭越看得惊奇,正想给身旁人指一指火苗的方位,扭头一看,人早不见了踪影,只有侧旁大敞着的帘隔,竟是走得匆忙,不惜让他这顶贵的公子灌一领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