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谷最深处,傅征隐约听见了脚步声。
难道山重水复,却有天意使然,终于舍得成全自己一份圆满?
傅征深秉一气,仿佛一头窥见猎物而下潜伺伏的大鱼,先时蒙上阴翳的双眼,立时注进了隐蕴精光,生机焕然。
但甫等“猎物”映出影斑,他的眼神即刻沦入黯然。
洞谷已见尽头,这人还未露出面容,傅征眼中已尽为疲倦所占。
他只想尽快离开此地,多余的任何一人也不想会面,却不论如何加快行速,身后之人总是紧随在后,始终持定一丈距离,一厘一毫也甩脱不开。
洞口已在眼前,傅征偏在这时顿足定身,似乎笃定了一个决断,紧缩的眉微微得了舒展,来自身后的粗粝人声率先传至:
“好徒儿,许久未见,你对为师……莫不是太疏远了?”
听得此声,傅征瞬时感到疲然难禁。他承师于此人三载,按说相处的时间并不算短,但他深不喜此人性情,因而所谓“疏远”一事,的确有迹可循。
就算有过在先,他也不想脱开今日所来的原本目的,在这里耗费心神,由是他回以浅淡:“你我之间的事,从后再议,今日且恕不能奉陪。”
他与楚敬川之间一向如此冷漠,此话虽然无情,但已毕竟是个交代。傅征并无任何负疚之感,未想措足才迎,一臂已经传来将要脱卸的刺痛力度。
他忙不迭拧转身形,发出代替嘶痛的怒嗤,与楚敬川四目相对。
相别数载,如今再见楚敬川,已是他居高临下,长出许多的身量,令他压制对方的气势多增了余裕。
尽管脱了挟制,楚敬川看向傅征的眼神,依旧持着过去看不上眼的轻蔑:
“好徒儿,你何必如此?好歹师徒一场,要为师下不来台,莫非就能得到你想拿的东西?”
傅征本来打定了主意,无论楚敬川如何奚落自己,他都只作未闻,可突如其来的反问,确是令毫无准备他的心头一紧。
“为师的东西,对你向来不会吝啬。你且应我,金鸾大会的魁首已是你囊中之物,终场之时,你务必要挑破为师的名讳——
我乃三十年前力挫澜音宗大掌教的闻期锷,当年受五大门派逼迫辗转,闻某无妻无儿,偌大天地之间,竟无片隅可供容身,如今弟子学成,名满江湖,总算能替闻某长舒一腔恶气,如何能不狂不喜?”
陡转热情的腔调,让傅征良久陷入讶异。
他原以为,楚敬川一世所求,乃无人可以超越的武道至境,纵然冷漠自私,对身边人少有关怀,但毕竟与争谋俗利的庸人有别。
听得如此一番陈词,多年来高渺在上的形象,霎时化尘作土,四散崩解。
但宁可是这般,这人至少真正成了一个“人”,有执念,有欲求,但复转琢磨,傅征却又为刺痛所激,不自觉扬高语调:“你说……今次的大会,是我囊中之物,莫不然……阿堇他,从未打算过出场?”
楚敬川本来目光紧锁,紧盯傅征的神色变化,甫见突变,立时目光转冷,但听得傅征随后的所言,即刻已确信为自己多虑,口吻带上了不经意的轻嘲:
“以他的资质,本就没可能是你的对手。”
评语虽短,却在傅征心中激起无数波澜。当年初承楚敬川门下之时,如何轻易为聂堇挫败的种种经历,他都铭心刻骨,离开师门之后,聂堇也并未与楚敬川切断联系,甚至聂堇一度都未掩饰,诸多行迹都是遵奉楚敬川的命令,与自己的意志无干。
二人之中,不论武功性情,聂堇都当是楚敬川更为看重的一方,缘何到了今日,却要将他确认多年的事实倒转过来?
莫非事到如今,楚敬川还有对自己的试炼?
心脏猛烈跳颤,傅征早已无法按抑,他终究不能放过追问,于是屏住忐忑,再度扬声:“你知道阿堇的下落?”
楚敬川以为傅征心怀窃喜,此时不过是想确认此前自己的说法,因而应答之际,口吻更增轻屑:“就算他现身又如何?以他而今的体况,怕是连行路都不易。”
言语并不甚重,落在傅征耳中,此刻却字字灼烫。
“他的身子……”
楚敬川实然不懂傅征眼下的情绪,一手紧抓胸前,将要说话的时候,起伏抽动得尤其剧烈,眼见压迫得厉害,若是喜不自胜,大可不必如此惺惺作态。
他等了三十年,其实并不差这一息一刹,可是见了傅征的神色之后,他心头莫名为不安所据。
只是捎带一段陈词,跟多年传授的习武经验相较,他并不认为自己的要求如何过分。激增的不耐令他再难持住从容,随即引出一声嗤笑,“要得非常之进速,必要用非常之法。倘若一点儿折耗也无,以他那微末根骨,如何能占得优越?如此简单的道理,你竟参透不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