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毕良久,李宸睿犹在怔然。他似乎对自己的耳力起了怀疑,傅征言语之中的任何一句,他都觉得仿佛笼上了一层浓雾,隔绝甚远,教他难以将字音分辨清晰。
如今他已年过而立,前番数十载岁月,他都在思量,如何能够争得父亲的赞许,如何能够抛开世子之名,抛开湛安王府给他的禁锢,他听过无数自诩君子的人,成日将治世定邦的高谈阔论挂在嘴边,但凡若有一条顺利登仕的捷径摆在眼前,即刻就如蚊蝇一般,嗅见些许味道,便扑身而出,混然不顾周遭的腥臭。
一直以来同他做对手的,无一不是这样的角色,仁义道德,谁也知道那不过是用来牵束旁人的虚辞,真正放诸心中的,他一个也未曾见过。荣华富贵,本是人人舍尽一生都想追及的愿想,就算是自小长在富贵之家,他也不得不参与到争斗之中,没有哪一样,可以算作得来全不费工夫。
可看眼前的傅征,似乎当真要应了那些迂腐经书上说的,要为了所谓的大义,不愿意够得唾手可得的富贵。没有野心驱使,傅征如何能够经营出如今这番田地?
李宸睿越是目光凝定,心中便越是不住地泛上狐疑。
倘若傅征当真如其所言,当日在断骓岭聚集的一众人,既不打算逼近京城颠覆国政,亦不打算以囚禁边将为筹码,要挟朝廷给出数目惊人的抚恤,那么眼前所有拿来生擒傅征的布置,不仅不会让自己争得脱离湛安王府的契机,反过来很有可能被傅征拖入泥沼,成为自作聪明而一无所得的丑角。
如今他只要走错一步,就极有可能暴露自己对湛安王府欠缺忠心的事实。
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巴望他行差踏错,从此落入万劫不复的凄惨境地。他自不能令如此作想的小人得逞。
思量一晌,李宸睿定了念,再次缓步朝傅征迎近,“恕我驽钝,实想不出,除了适才的两条路,傅公子还有哪条更佳的路径可选。”
傅征森然一笑,未及出声,竟骤然旋身而出,掌指一扣,即刻锁死了李宸睿的脖颈,“世子殿下,想当初,你诛灭我一家上下的时候,可曾想到,会有今日这样的场面?”
未想迂回百次,这一时的突然发难,仍未激引自己作出充分提防。李宸睿胸口抽搐了数下,俨然怒气攒顶,激愤到了极致。
傅征加重手上力道,面上寒色不褪,“你何必这般惊讶?朝廷之中,自有傅某安设的耳目,根本就没有消息要经你传讲,你莫不是以为,我此行前来,对你的谋划一无所知?”
李宸睿睁大了眼,瞳仁不住地发着颤,傅征指间稍稍一松,他便急抢了一口气,未想有此一抢,非但未能缓和辛苦,还咳呛得险些呕出了肝肺。
一时挣得太猛,等完全缓歇下来,静立在一旁,他才惊觉傅征并追逼上来,眼中尽管犹具着冷色,但已难觅杀意,似是已经放过了他,放弃了将他迫至死地的打算。
“你……你为何……”
李宸睿难得同人支吾,傅征一瞥嘴角,显是不耐已极,根本无意与自己多缠,但当李宸睿气息将顺,他又徐徐启开声量:“李阁下,你今日的布置,事先已经有人悉数替我做了拆解,你不妨试试,这两面墙上的机关,可否还能发动得起。”
“傅公子此言甚谬,此处每一样物件,都乃家父最珍视的所在,我岂敢任性摆布,将他老人家的珍藏视作无物?”
傅征付以一声冷笑,耐性瞬时丧尽,再一旋身,箭步一横,即已抢身来到墙面近端,紧挨着最左一幅画轴抵出掌根,便即掀转了整道墙面。
除了李宸睿事先吩咐过的三名侍从之外,堂中犹在上菜的杂役,俱都惊愕得瞠目张嘴。为了这间堂屋当中的繁多摆设,众人已不知道挨了多少回家中主人的责打,如今却是看上去最本分的世子少爷在这最不可犯的一处大动手脚。
墙面上何时有了这一处改动,除了得到密命的人,湛安王府当中,就连湛安王本人也未曾闻知,缘何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人,能够微厘不差地触开这道机关?
像是正为了应和所有人的疑问似的,傅征发出一串极放肆的高亢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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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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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几时来过此地的?”
李宸睿槽牙紧咬,目光狠戾,傅征犹自朗笑了一阵,过了良久才接声:“阁下当日能在我家山庄安插奸细,难道我就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李宸睿眉头紧蹙,已然自“奸细”二字之中发想出许多。他最傲视于人的,即是不拘一格的用人手段,但凡是于他有过一谏之缘,他都愿意将其人收作门客,在府中以上等规格招待。多年下来,他借此法笼络了不少奇人异士,能在许多事上得到常人想象不到的便利,但这世上的事,总非能尽如他所想,有了便捷通路,也就意味着门户大开,鱼龙混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