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华找了个门面,开了个电机修理铺,修吹风机、修自行车、修三轮车、修洗衣机、电视机……等等。那些技术要求不高的,他也修,比如修伞、修锅、修锁……有时候还兼职磨一下菜刀。
这样宽泛的经营范围,很快糊口问题他就不再担心了。
开了修理铺后,生意勉勉强强,毕竟他所干的营生与老百姓的生活休戚相关,总算不至于开口索要岳父岳母要生活费了。
就只是,他的心理落差很大,好似银河落九天。
以前在单位,大家顾技术员顾技术员亲切而尊敬地喊他。现在开着电机修理铺,人家喊他顾师傅……
九三年他大学毕业分到到这家省城的机械厂,当时厂里一共分配来了二十七个大学毕业生,但是只有四个技术员,他是其中之一。
进厂子后他是最受同事们喜欢的。
因为他是农村走出来的,而其他三个技术员却是城里人。农村人的朴实和吃苦耐劳精神在他身上体现出来,人又好说话,态度和气。他那会儿忙不赢哦,顾技术员顾技术员,经常被人找,多重要的一个人物,谁知道……
风光了没几年,本以为工作表现好,受同事欢迎,再加上张家在身后撑腰,他以为自己五年之内就会升为车间主任。结果,车间主任没等来,等来了下岗再就业。
“顾师傅,快帮我看看这破自行车,好像链条坏了。”
“哎哎,来了来了。”
顾晓华拉回思绪,在地上摁灭手里的半截香烟,手在一身被机油糊黑的黄色工装上抹了把——也不知道抹啥,好像是开了修车铺后养成的习惯。懒得洗手,直接就把沾满了黑色黏糊的机油抹到衣服上,时间长了,黄色的工装衣裤给他糊得这一块黑那一块黑,看不出本来颜色——他习惯性地在衣服上抹了把手,然后起身小跑着走过去,弯腰看自行车车轱辘,“我看看,哎呀,这链条要换诶。”
“换?能修不?新链条好贵哦。或者,哎,顾师傅,要不你还是给我打个折吧,六折好不好?以后我经常光顾你的生意啊。”
顾晓华犹豫了片刻。
打六折,不说人工费,只赚三块钱。
哎,算了,换吧,三块钱也是钱。
蚊子腿再小也有点肉。
下午四点钟的样子,张娴雅来找他:“你快把摊收了,陪我去看烟花秀。我们早点去,不然占不到好位置。”
顾晓华埋头干着手里的活儿,“我这里还有个单车轮胎要补,你自己去吧,我不去。”
“都下班了,明天再补吧。”
“我这里哪里有什么下班时间?你以为我跟你一样还在机械厂干呐,朝九晚五的。”
张娴雅顿时有些不自在。
当初他们家哄骗顾晓华升职加薪的话还言犹在耳,结果不但没提干,反而张德生为了维持自己的面子、地位,牺牲了顾晓华,把他弄到了第一批下岗名单中。
张娴雅想要去捉丈夫的手臂撒撒娇,但一看他那一身脏污,伸出的手又收回来,语气放柔了些,刻意嗲嗲道:“走嘛,今天大家都要去看烟花秀,你也放松放松下嘛。”
顾晓华不为所动:“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放火炮嘛。我在农村见多了,我们那儿上坟的时候,火炮要放几天。”
张娴雅耐心用尽,“土老帽,烟花是烟花,火炮是火炮。你真不去吗?”
“嗯,挣钱呢,不然哪有钱给你买衣服买包包?”
“……”
张娴雅又看了一眼浑身黑色油污的顾晓华。
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也不知道几天没洗澡了,把个单车轮胎夹在双膝之间,手里娴熟地扯出里面的软胎,充了气,看胎胀气了,摁进一旁的水盆里,找到了漏气点,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
然后他伸长手在她脚边的工具箱里开始翻找。
张娴雅看他那双手,手背上的肌肤糙而黑,布满了油污,十根手指又粗又壮,像是黑泥里滚了一圈的胡萝卜。
她觉得很不可思议。
那双手本来白白净净,握笔的书生的手,拂过她的脸颊、身体,怎么变得这么粗糙难堪?它们竟然摸过我?她骤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而此时佝偻着身体,顶着一头又脏又粗的头发的丈夫,不抬头看他的脸的话,只以为他个糙老头子。这人,竟是自己的丈夫……他怎么变成这副邋遢模样了?
她今天穿了一双亮面的白色皮鞋,工具箱在她的脚旁,被顾晓华挪了下,箱沿蹭到她的皮鞋,瞬间就磨出一道花痕。
“不去算了,我约别人陪我去!”
她狠狠一瞪顾晓华,手袋一甩,转身踩着高跟鞋走了。
晚上十点多,顾晓华终于收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