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上午割漆工的工作过程,下午廖牧带简臻去山脚处的工厂看大漆的制作过程。
说是工厂,其实不过是一处和廖牧工作室差不多大小的院子,内里的工作人员全是老板的亲戚,而工厂的老板也是某些割漆工的亲戚,且大家都是一个类型的长相,黑黑瘦瘦,看上去十分干练。
简臻捂着嘴悄声同廖牧说:“他们一家子把整个流程包圆了?”
廖牧笑道:“的确是这样。如果没有这种有助于亲戚找工作的运行方式,没办法挣大钱的事业,存在不了这么久。这个家里的年轻人要是想外出打工,也就是一张机票或是一张车票的事,很容易的,没必要做这种又苦又脏的事。只是家里有这么一个小工厂,有一门可以学的技艺,有像我们这种固定的、好几代人都来帮衬生意的超级熟客,能够确定是保证温饱的所在作为年轻人的后路,对他们也是有一定的吸引力的,他们在外面拼搏得不顺心不如意了,就会回来帮忙。还有一些是本来就不打算出去的,不是外出闯荡的性子,觉得只有家里最好,那么他们就一辈子都在这里工作,挣点钱,在这个小城市过普通日子。”
廖牧和简臻在M城待了五天,每天的行程相同,清晨出门和割漆工人一起进山,跟着工人在山林里找出每一棵漆树,看着工人爬到树上割漆,入夜了就下山,回到酒店休息。
最后一天在往山下走的时候,廖牧问简臻:“知道我为什么带你过来吗?”
简臻猜测道:“是希望我能够了解大漆在送到我们工作室之前经过了多少步骤吗?”
“嗯,也希望你在了解后能够重新认识自己的职业,一件漆器从无到有,需要很多人的付出,而且这种付出是在一种岌岌可危的境况里保留下来的,没有先进的机械化工厂,没有销量巨大的商品,付出了也挣不了大钱。因此唯有我们的手中的最后一道工艺,才可以让这些人的付出不被辜负,唯有将那种没有一点吸引力的漆液变成讨人喜欢的艺术品,才能让那些漆液有源源不断流出来的动力。简臻,既然做了我的学生,既然认定了一辈子要当漆器师,肩上就不可能不扛着责任,从你决定跟着我学习的那一刻,你就注定要承担起这个重责大任了。哪怕你心里有恐惧,也不能因此而停下脚步。你可以认为我在逼着你走上一条难行的路。在这条路上,你必须咬紧牙关和我一起努力。”
为了躲山里的虫蚁,简臻穿着长衣长裤,戴着帽子,脖子上还绑着一条毛巾,她被裹在一团燥热里,她浑身都是汗,贴身穿的衣物都被汗浸湿好几轮了。
她很累,双腿酸软,腿根处甚至到了一走动就僵硬疼痛的地步。那次廖牧为了捉弄她而组织的爬山活动,与此次的艰辛相比,不过是儿戏。
亲身体会过,才知晓终日拿在手里的大漆的重量。
简臻轻叹道:“这条路,的确太过难行了。”
廖牧牵过简臻的左手,将简臻拇指边上的疤痕握在手里。隔着两层薄薄的丝质手套,简臻的疤痕被一团温热煨着。
廖牧继续说:“简臻,你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了,不要再被你自己的手和家人束缚,那些都不能成为束缚你的理由了,离开那些过去吧,抬起头,往上看,你的使命是将从高高的树上采集下来的原料变为有价值的艺术品,你的手,是一双可以创造美好的手,你应该为它、为你自己感到骄傲,而不是始终认为那是一种不足。”
简臻觉得自己的双腿越来越痛,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她几乎要走不动了。
仿佛是被团团堆积的无助堵塞了咽喉,简臻涩声说道:“老师,我没办法将那些东西彻底扔掉,我很想做到,可是我做不到。”
“我知道多年积攒下来的认知和情绪很难骤然改变,既然如此,那你就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来,一点一点将那些东西移除,坚持不懈,日夜不怠,总会有清空的那天。数年如一日地做一件事,不是你很熟悉的行为吗?”
简臻用被困迷局数年的语气问:“老师,我是不是真的可以做到?”
廖牧肯定地答:“是,你可以做到,我向你保证。”
简臻感动地仰头叹了叹,让胸口积郁的情绪松散一些,让堵在她咽喉的无助消散在空中,轻声说:“老师,谢谢你。”
廖牧轻扯简臻的手,说:“不用向我道谢,只需要跟我说你有没有做好决定、要不要硬着头皮跟我一起上就够了。”
简臻脸上挂了一丝虚脱又释怀的笑,含糊道:“大概是,硬着头皮、咬紧牙关、紧闭双眼就可以上的程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