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雪白的头发被藏在累丝狄髻里,侧边还斜插着一只累丝雀鸟簪。
说是鸟其实更像凤凰,只是尾羽不足九数, 尾巴也没有拖那么长而已。
这东西也是内造的。
所以老太太今天这一身,穿的都是金陵旧物。
宁宣是第一次看到这些东西, 他以前听老太太身边的嬷嬷说过, 王家从前如何有权有势, 但到底怎么谁也没见过。
老太太是光着身子嫁进宁家的, 宁老太爷是想找个有规矩的女人替自己整顿内宅, 落魄的金陵王氏的姑娘,是很划算的选择。
然后老太爷就自费出了几十台嫁妆把老太太吹吹打打地接了回来。
谁知道几十年过去了,老太太又变出嫁妆来了?
她竟然偷摸藏了一辈子嫁妆,说句大不敬的话,老太爷傻得可以上吊了。
老太太带着这两样东西宁愿迈着小脚下地也不肯变卖掉,现在人要死了才拿出来戴一戴,她说:“我死了以后,我身上穿的都给我带下去。”说着,喉咙里的伤又痛起来。
看宁宣瞟了一眼簪子,就忍痛取下来放在桌上,沾水写了一个王又写了一个段。
“老太太要把这只簪给圆圆?”宁宣有些吃惊。
老太太点点头,又抖着手写了“有福”。
宁宣明白了,老太太是说段圆圆看着有福气,看着像王家人,所以才把这只从小戴着的簪子就给她。
这简直是胡说,段圆圆从前姓段,现在姓宁,怎么也不可能像王家人。
宁宣沉住气,把簪子接过来装好,身上一阵阵发冷。
老太太觉得宅子里什么事都不会干的人最有福气,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宁宣记得老太太的陪嫁嬷嬷经常在家说,说王家出过状元也出贵妃,老太太小时候还被那个贵妃的后代抱过,全家都跟她说没准儿以后她也能当贵妃。
老太太听下头人这么说,打小儿就把自己当皇妃养着,可惜天不遂人愿,她为当皇妃活了十二年之后王家垮了。
就算这样老太太还是瞧不上宁家,觉得宁家是土包子,用她的话说宁家:“就是个打算盘的。”
宁宣记得小时候宁文博还没跑到江南长居,经常带着他在老太太跟前拨弄算盘。
宁文博算账算得又快又好,宁珠更是闭着眼都能跟老账房算得差不多快。
宁老三什么都不会反而招她喜欢,她形容这种无能的行为叫贵气。
娘以前跟他说过,宁文博游学的时候老太太对大房还好些,一但在她跟前说起账本经,她立马就要大发雷霆,骂宁大老爷不是个东西。
每次骂完,全家人都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老太太就让娘站着伺候她,说她是下贱种子。
只有下贱种子才会钻营工匠的事,贵族是不干这种活儿的。
老太太说,她在王家的时候只需要吩咐下头人怎么做事,自己上手是给祖宗跌份儿。
说的是娘,骂的其实是宁文博和他们两姐弟。
——他们两姐弟算学都远超同辈的兄弟姐妹。
伺候老太太的丫头个个都把他们一家三口的窘迫收入眼底,人人都知道老太太看不上他们,背后总要想法子嘲笑大房。
这种羞辱宁宣到现在还历历在目。
老太太一辈子都想把宁家变成王家,宁文博在他六岁的时候就牵着他去看过王家旧宅,上头贴着大大的封条。
宁宣就和宁文博绕着墙走,结果两人走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又绕回来。
这样的江南望族,虽然人已经成为飞灰,但那种残留的气势给了宁宣极大的震撼。
宁文博从小在锦绣堆里长大看了都跟他说胡话:“咱们也有王家人的血,这些东西迟早都要还给我们。”
当时正逢猪牛进城,百牛千猪万担着粮食,庄稼人勒着裤腰带,或前或后呈包抄形式把猪牛往里头赶。
宁宣站在王家从前的土地上,认为自己真的是在江南盘踞几百年的士族子孙,看人群来来去去觉得特别好玩儿,就忍不住跑到猪群里胡乱撵猪,看着猪和人没命的跑就哈哈大笑。
庄稼人每到这个时候就吓得一个劲儿求饶,怕伤了贵人搭上小命。
宁文博又会跟他说:“老百姓也挺可怜的,赚几个辛苦钱吃饭,你何必去惹他们呢?”
之后还掏钱买了一头猪给他杀了吃,又买了一头牛给他带回去耕地。
宁文博未必是真有善心,更可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看到儿子露出奢靡轻浮的行径觉得丢面子。
但老爷发了话,下头人是不能不照办的。
那头猪他吃了整整半个月,小牛犊也跟着他一路从金陵坐船回了成都。
种桑收蚕宁宣都牵着它,他从牛身上学到了耕地之艰,学会了吃苦耐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