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户人家有小孩的,是个女孩,小名叫茭茭,以前和常曜经常一起玩,但是那天晚上大人们来请老母亲的时候她没在,估计白天的时候就已经走了。
茭茭都没有和自己打声招呼就离别了,常曜叹口气,有些伤心,虽然世间大多离别都是猝不及防,但茭茭是少数愿意走近他的孩子,甚至她奶奶反对拆迁的时候她也站出来反对,甚至都还不懂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就毅然决然地站出来,她那么温柔善良笃定,最终也还是被她父亲一双大手抱了回去。
想到这里,常曜的思绪被从他的屋子里传出来摔东西的声音惊了回来。
是母亲疼得受不了开始失控了,开始用暴力的方式缓解疼痛。
2013年底,母亲撑不下去了,去医院检查,医生都惊了,三个月前检查还是骨癌中期,现在就已经恶化成了重症,但常曜意识到一件事,福禄村的人搬走得越快,母亲病得越严重,除了母亲之外,三村17号楼一单元还剩下三户死犟的老人,隔三岔五几乎是泪眼婆娑地来看望母亲。
小说里,梁绘将多维的盲区空间定义为一维空间,他在盲区里开发出了新的能力,那就是能看到每个人周身的炁的颜色,不仅仅能看见这种炁,还能看见情绪——有层次的抽象概念必须同时具象化地出现在一个维度里,所以常曜将情绪划分为了炁的一种,并同样赋予了不同的颜色。
这种颜色和热成像相似,正常人体的热成像基本上都是实体的红色黄色,而那些老人和自己的母亲都是非常单薄的红色,给人一种密度很小的感觉,而附着在他们身上的情绪,则是一层灰蒙蒙的水雾色。
每次老人来拜访的时候,母亲就会叫常曜出去玩,然后常曜出门之后就钻进了盲区,透过墙走到里屋来,他非要听听这群老人在密谋什么,这个时候,常曜已经学会了怎么听到正常世界维度里的声音了。
他们说:“蕴姐儿,你还撑得住几时?”
他们说:“如果我们还留在这里,似乎也改不了既定的事实了。”
他们说:“我们还是决定搬走了,蕴姐儿你不要怪我们。”
他们说:“曜曜那孩子自小没了父亲,守在这里只能受苦。”
他们说:“我们守了这么多年,没有要苏醒的迹象,我们还要继续守下去吗?”
他们说:“那可是一千万啊,我们早已忘记我们祖辈守在这里多少年了,也早就不知道到底在守些什么——为了这我们都不知道的东西,真的值得吗?”
于是到了后来,那三户老人也同意搬走了,只留下了常曜和他重病卧床的母亲。
2013年年末的某一天,母亲叫他扶自己起床梳妆,虽然疼得没有力气,但也尽可能梳得精致些,然后让常曜搀扶着慢慢地出了门走下楼梯去。最终在一楼架空层楼梯口旁边的一张几乎没有打开过的黑漆木门面前停了下来。
楼里的老人们说这是一个尘封的废弃的仓库,不必要的时候就别打开。
母亲拿出了一把异状钥匙,但这把钥匙非常细,与其说是钥匙不如说是一扎铁丝,母亲对不到锁孔,便叫梁绘把门打开。
梁绘以为自己真的能看到一个藏着什么宝藏的仓库或者地下室,但是令他疑惑和遗憾的是,那扇门打开之后只是一堵砖墙。
他问母亲这是怎么回事,母亲告诉他:“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栋房子,我以为这栋房子犯不着拆迁,因为这栋房子太老了,地基往上倒可能存在了有上千年历史,只是修修补补,从来没有动过直接拆迁重新挖地基的念头。这堵砖墙后面就是这栋房子的核心,如果我撑不下去不在了,请你一定要守好这栋房子。”
守着……一堵墙?
常曜真的有些生气,正如他听过的抱怨那样,这些老人只听得祖训要守着这里,却连到底守些什么都不知道。
为了大家都不知道的东西,真的值得吗?
他不禁问道:“是不是阿妈你也不知道你在守着什么?是不是守得太久了,所有人都忘记了到底要守什么?”
母亲却没有说话,只是忽然眼白一翻就倒了下去,常曜脑袋一嗡,一瞬间大脑里全是劈里啪啦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在母亲倒下去的那一刻,他赶紧从母亲身后扶住了她,然后慢慢挪到了地上,腾出手来掏出手机打电话。
可是救护车还没到,母亲的身体就迅速干瘪下去,没有了血肉,成了一张皱巴巴的皮。
像是死了很多年的干尸。
他从未想过这一天到得这样快,他还没有做好准备,母亲就在他的怀里撒手人寰。
成了棉袄里裹着的一根干枯骨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