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朴闭上了眼,长叹一口气,再睁开时,眼里都是不甘。
“为臣,遇上陛下,是臣的福分,然而,这君臣缘分,终归是薄了些。”说了这许多话,显然消耗了他很多精力,整个人看着比方才更为虚弱。
“莫要乱想。”良久,柴桑嘴里挤出这四个字。
“惟愿日后陛下统一南北时,洒一杯酒,臣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
回宫的路上,柴桑与林沐默契地谁也没开口。
自柴桑走后,九歌便坐在福明宫前的台阶上,直到人定时分,才又看见他的身影。
今夜月色皎洁,远远的,他自宫外,踏月而来。
“怎么在地上坐着?”柴桑走到九歌面前,轻声问道。
九歌这才回过神,方才只顾看着他一步步走来,竟没发觉他这么快就走到了自己身前。
“回来了?”九歌仰起头问,随即手撑着地,准备起身。
“嗯。”柴桑应了一声,朝九歌伸出手。
九歌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借着柴桑的力起来,却被他用力一拽,整个人跌进了他的怀里。
她立即意识到,今日的柴桑有些反常。
王朴突然病重,他心情低落,甚至难过,是自然的。但是以往他有情绪时,怎么也会忍着到殿中再发作,可今日……
“怎么了?”她低声问,话里透着小心。
柴桑没有搭话,只是将怀里人抱的更紧。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柴桑才将人松开:“天凉了,回去吧。”
“王大人……怎样了?”说着,九歌递上一杯热茶,随后坐到了炕桌的另一边。
她不知道柴桑在王朴家中见到了什么,但他现在这个样子,显然不乐观。
柴桑将茶放在了炕桌上,整个人松垮地斜倚在榻上,一脸的疲累。
“怕是,不成了。”九歌竟从他的声音中,听出几分颓丧。
王朴自澶州时就跟着柴桑,是先帝为他挑的股肱之臣,可以说,柴桑在朝政上的每一个决定,背后都有王朴的影子。
他是柴桑最可靠的师长和最忠实的追随者。
这样的一个人,竟然,说不成就不成了?
“那,南征之事?”九歌带着几分小心问道,先南后北的战略,是王朴最先提出的,他也是一力促成此事的人。
况且,柴桑的计划一环扣一环,一步错,步步乱。
“打,天塌下来也要打。”说这话时,柴桑的声调并不高,却满是决心和分量。
城西,慕容家。
“世兄,你这是?”慕容诀看着姜易从袖口取出一片衣襟,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慕容兄”,姜易将衣襟推到慕容诀身前:“世侄前途一片光明,而姜家没落多年,双方已不相配,先前的约定,便作罢吧。”
“世兄这是退亲来了?”慕容诀一脸的不可置信。
十几年前他忿然离京,躲到澶州,甚至占山为王,落草为寇,十几年杳无音讯,姜家都信守承诺,不曾将女儿许给他人。
如今他父子二人重返京城,落下了脚,姜家第一次上门,却是来退婚的。
“世兄,我知道,回京之后,慕容家没有第一时间上门提亲,是我们的不对,我先给你赔个礼,只是这婚姻之事,毕竟是大事,你看……是不是再考虑考虑?”
慕容诀急忙出言挽留。
姜易的女儿他虽然多年未见,但姜家的家风,向来没得说,这样的人家养出来的女儿,品性不会差。
因此对这门婚事,他绝对是支持的。
“不瞒慕容兄,这是小女的意思。”姜易本不打算说实话,但看慕容诀一脸诚挚,终是有些不忍。
慕容柏舟眼神微动,衣袖下垂着的手不自觉握成了拳。
一听是姜宁的主意,慕容诀瞬间愣住,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想起了身后一直站着的慕容柏舟,手肘碰了他一下:“你说句话。”
慕容柏舟犹豫了一番,最终垂下眼睑:“孩儿……无话可说。”
姜易走后,慕容诀看着自己的儿子,深深叹了一口气,很是无奈。
“可惜了。”那可是姜家,虽然如今无人在朝,但是当年的姜老太爷,一身风骨。
说完,慕容诀便回了自己的房间,只剩慕容柏舟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天没有塌,但是王朴,没能留住。
在他弥留之际,当年澶州的故人齐聚王府,送了他最后一程。
他没有食言,尽管精神已经恍惚,仍是苦苦捱着,直等得柴桑来,将枕边的《治平论》交到他的手中。
王朴这病来得凶猛,众人毫无准备,包括他自己。
然而在这样的情形下,他独自一人默默接受了这个事实,然后撑着病体残躯,写就了他人生最后一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