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她就等到了日思夜盼的阿爹。
沈照辛身上的囚服已然换下, 整个人特地梳洗过, 瞧上去精神尚可,就是头发干枯得不成样子,焦黄里间杂着银白, 有几撮还缠扭在一处,打了结。
他身边站着今日主审他的大理寺卿霍光, 霍光亲自送他出来。
要说这位大理寺卿也算是玉堂金马,年少显达,三十不到的年纪就做了大理寺的长官,可沈照辛除了谢了他一句明察秋毫,就始终未再主动攀谈了。
倒是霍光先开口:“霍某就送到这里,沈大人回去好生养好身体,霍某还盼着有朝一日,再与沈大人同朝效力。”
这倒不是什么浮于表面的客套话,前阵子那些请愿的士子阵仗不小,霍光从他们口中也把沈照辛的生平履历听了个大概,像这样捐华务实、刚正不阿的廉官最是不可多得。
沈照辛却道:“老了,从前也有为民请命的雄心壮志,如今只想守着妻女,平平庸庸过完下半辈子。”
这话若教旁人听来多少有些不识抬举,他沈照辛确实也做了大半辈子的不识抬举之人。
可霍光知道,沈照辛这是心寒了,半生清官,却蒙冤不白。
霍光道:“小家不安,何以安大家?如此也好。两月前,有许多士子走上这九级台阶,恳请还沈大人以公道,今日沈大人走下这台阶,就可以与家人鸡犬桑麻,安享天伦了。”
九有至高无上的含义,素来只有帝王可用,但大理寺门前的九级台阶却是本朝开国皇帝特准的,寄寓了尊崇律法、君权亦不得藐视律法的美好愿景。
霍光这是想告诉他,不要辜负了律法和那些伸张正义的士子。
沈照辛却似不闻他话中深意,只顾望着台阶下立着的女子,满眼的温情和痛楚。
那是他的女儿。
自打他病好了,换回了正常的牢房,就反复听狱卒说起他的女儿。外头传的风风雨雨,说他的女儿为了救他做了摄政王的妾室,还去了吴州,为朝廷立下了招兵揽马之功。
是他没用,才需要女儿舍出自己。
他早就知道自己的性子并不适合官场,却不信邪地硬撞硬碰,他其实不怕头破血流,却断不能再赔上家人。
沈照辛毅然向霍光辞别。
他被关的久了,养病的时候就在那张木板床上一躺就是几个时辰,病好了也是在牢房角落坐着,哪有什么机会活动筋肉,如今一迈开步子,这一年被埋在黑暗里生出的枯朽就忽然从骨子里钻了出来,下个台阶都颤颤巍巍的不稳。
霍光还没去扶,知知已经急急走了上来,一手打伞,一手搀着她的阿爹。
两人走下阶去,她像小时候犯了错那样,眼睛盯着脚尖,低着头不说话,等阿爹先训话。
但以前都是芝麻大点的小错,这次却是无可挽回的大错。
还好阿爹没抬起胳膊甩开她,只是也不和她说话。
街边停着两辆马车,其中一辆便是要送沈照辛回沈家的。如今他脱了罪,沈府门口的封条也终于可以撕下了。
沈照辛上车后,知知也跟着上去了,却没坐下,她磨蹭了半天才道:“阿爹,你先回家去,殿下安排的人就等在沈府外,会帮着阿爹一起收拾,明日我再同你一起去接阿娘。”
宫里不比外头,便是小小一个浣衣局,人手更变,也要过了重重手续,还有不少地方要交接。因而阿娘要晚一日才能出来。
眼见知知要下车,沈照辛却叫住了她:“你这是要回摄政王王府?”
知知没说话,默认了。
沈照辛痛心疾首,一拳锤在自己的大腿上,手上青筋都已暴起:“糊涂啊……囡囡!”
如果要用女儿的下半辈子来换他出狱,他宁肯就此含冤枉死。
知知用小小的掌心握住他的拳头,柔声宽慰:“阿爹放心,再等女儿几天,女儿一定回家和你们团聚。”
她斩钉截铁说完,便上了旁边的那辆马车,沈照辛眷眷不舍地看着她离去,铮铮男儿,眼中也扑朔着压抑的泪光。
沈照辛不知此时萧弗就在那辆车上,否则说什么他也要当面把人讨回来。
如今知知已经不是罪眷之身,她是堂堂正正的沈家小千金。
不能再在别人家里受委屈。
…
沈照辛没用萧弗安排的那些仆人,当场就把他们赶走了,自己动手收拾着沈家,先是把门口没过鞋子的牛筋草一棵棵拔了,再把那些歪了倒了的桌子椅子一把把扶起。
门前的冬雪像厚棉絮似地盖了一层,铲开后倒是连尘泥一起清理去了,省了不少事。否则攒了一年的脏垢,踩一脚上去,飘起来的浮灰都要呛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