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尽于此,在场陪审的六部堂官如坐针毡,难以言喻。
杜明棠在朝掌政二十载,历经三朝根深蒂固,若论权谋之争,一生未有败绩。
至此,至死,他也能轻而易举地以一己之身,彻底碾碎了世家最后的挣扎。
萧亦然迎着满城的钟声,缓缓地站起身,扫了堂下的严雎一眼。
“你若还能翻出什么新花样,不妨现在就翻给本王看看。若是翻不出……”
他自宽大的袍袖里抽出一封军报,甩到严雎身上。
“鞑挞集结重骑十二万,轻骑八万,步兵五万,攻城器械三千,炮火百发,兵临沧云。而这些年,严氏送往漠北的军粮尔等应该心中有数,不足十万之饷。
一旦城破不敌,将尸横遍野,万里屠城。
漠北沦陷,其后便是中州,琅琊、江北……
届时你以为毁了江北水师的战船,鞑挞马上的兵卒难以渡江作战,尔等便可扶越亲王沈意之子继位登基,在长江以南立个南雍朝,再保百年富贵吗?”
萧亦然俯下身,抽出第二封军报拍在他的脸上,冷色道,“你做梦。”
“江北水师哗变内乱,尔等派去的那些意图趁乱纵火,烧毁水师战船之人,皆已按军法处置,枭首示众。
换句话说,江北的战船,还好端端的分毫未损。
若是此战漠北沧云败了,江北守不住,江南也休想独善其身。”
军报劈头盖脸地砸在严雎的头上,萧亦然紧接着拿出第三封密折。
“不止如此,浪里淘沙抽调在港船只百艘,配炮火千数,不日便可经海路,北上入长江口。
强渡过江,拿下金陵,灭了严氏全族,早晚的事。
就是死,金陵也得死在漠北的前头。”
严雎恍惚着接过这三封奏疏,浑身战栗,扑通一声跪坐在地,腿伤崩裂,血流不止。
若说杜明棠身死,他尚且仍能辩驳几分,这三封奏报就是彻底断了严氏的所有后路。
一旦浙安被拖下水,严氏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山河国破,就算旧案翻出花来又怎样?
“你看清楚,天下粮仓离了浙安州什么都不是,你没有退路,但是漠北有。”
萧亦然随意地在地上划了两道弯曲的线,看向严雎,“大雍万里河山,除却漠北三关之外,并非没有其余天险可依——换句话说,我可以退守祁连山或是秦岭,甚至还可以渡江,退守至长江以南。
漠北军南撤,守得要么是秦岭脚下寸土寸金、绵延万里的金铁矿脉,要么是浙安万里沃野,江南良田……这些都是比死守沧云更明智的选择。
有本王在,还轮得到你们姓严的来搞南北分治,建南雍朝吗?”
萧亦然拍了拍手,站起身,继而望向刑部衙门内的所有人。
“你们以为,漠北是为着谁在死守国门?是为朝廷,为皇帝,还是为着裹挟皇权,号令天下?国将不国,何以家为,为将者,寸步不让的是国之河山,不是处心积虑翻出的陈冤旧案,更不是先太子授意元辅与否的猜忌。
本王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送上皇位的是怎样的天子,嘉禾蔚生,王者德盛,陛下他不是谁的儿子,他就是嘉禾帝。”
*
酉时,作噩,万物皆芒枝起,雪暗天地。
中州夜色愈浓,蓬松的新雪吸纳了所有嘈杂,铺天盖地的素缟落下,天地间一片寂寥,寥寥无声。
萧亦然这一日奔波不停,氅衣上的落雪化了又落,结了厚厚地一层冰碴,他抬头望了一眼阴云遮拢的孤月,顶着风雪,抬步迈进了一片废墟的萧家老宅。
萧家一门三将,曾兴盛一时,门庭若市的宅邸,被一场大火焚去,满目断壁残垣,昔日荣光不再,尽遭雨打风吹去。
萧亦然绕过废井冷苔,断璧零圭,在被漆黑的断梁侧,隐约瞧见了几乎要融进夜色的人。
雪夜风大,墨云翻滚,沈玥背对着他,直挺挺地跪在尺高的雪地里,如雪压松枝般低垂着头。
“子煜。”
沈玥僵硬了一瞬,定在原地,缓缓抬起头,转身看向他,目光空洞着,过了好半晌才聚焦。
暖黄的烛光照得落雪如萤,萧亦然提灯跨过破败的断墙,素黑如墨的氅衣上落满了风雪,身前的灯火融去了他周身的冷冽,看起来遥远又温暖。
沈玥征愣着,目光一瞬不错地追随着这道身影,似乎仍有些不可置信,他真的走进了这片地狱里来,为了寻他。
萧亦然一步步踩着当年留在这片废墟里的脊梁骨,走到沈玥身前,与他四目相对。
沈玥似乎听到了头顶极轻的一声叹。
萧亦然蹲下身,一把将人拢进怀里,抖开氅衣,劈头盖脸地罩在他头上,替他挡住经年的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