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琴抬头,看见孙奶娘婆娑的双眼,她合上书,笑:“不想。”
两个字生生将孙奶娘的心砸碎,她不安的双手不知何处可放,最后鼓起勇气,覆在索琴的手上,肌肤相触的瞬间,她感觉到索琴手心虎口处的茧。
“老爷这几年可有提过你的亲事?”
幽幽烛光里,索琴觉得面前这张脸有些生厌了。
她抽回手:“没有。”又说,“你当年不是说,无论我生死,都是索家人吗?若嫁了,那还能是吗?”
她转身走到木床边上,放下床幔,半隐半现的视线里,她看见孙奶娘痴呆坐在那里,这些年消瘦了不少,不细看,像缕没能了却心愿停留人间的孤魂。
这一夜,天津卫最大的酒楼外,一辆辆铁皮车上接连走下这座城里的叱咤人物,翻云覆雨之间,形势就要大变。
长袍马褂和西装交融,袄衫长裙和洋装各显风光,新和旧,反复交替。
舞会上,索恩光带着索真和索昭跟各色的人打着交道,索昭觉得无趣,偷偷溜出了大堂。
花园里,一名穿着西装的年轻男子正跟哪朵交际花调着情,一手攀在女子腰肢,一手交杯共饮。
索昭借着光,问那人:“杜君良?”
摇曳着腰肢的女子从那人怀里挣脱了出来,脸上送上一吻就离开了。
杜君良扯了扯西装,举杯而来:“亏你小子还记得我。”
索昭卸下在舞会上的假面伪装,钩着杜君良的肩,轻松自在:“哎,我明明听说你下个月才回国,怎么今日出现在了这里?”
两人是留洋时候的同窗,远赴他国,惺惺相惜,感情深厚。
手里的酒一饮而尽,杜君良说:“还不是因为我爹的小姨太前几日刚给他新添了个白胖小子,乐得顾不上生意,才给我叫了回来。”
索昭揽着他,两杯相碰,话不再多说。
索真寻来时,两人已经喝得不省人事。
她摇了摇瘫睡在石桌上的索昭:“哥哥,哥哥……”
索昭毫无反应,反倒是对面的杜君良起了身,他凑到她面前,吓得索真身子一跌,磕在石凳上。
“你摔着没?”杜君良人摇摇晃晃,一手撑在石凳上,两眼看不真切,误以为来的是刚刚的交际女子,还没等索真答他,又说,“要是摔着了我可心疼死了。”
话里像是藏了绵绵情针,扎得索真浑身酥麻。
她从小念的就是洋派学校,外国的礼仪形态学了不少,男女之事也通透一些,总觉得情动心弦这事儿,对她来说太难。
也许是因为夜色醉人,她脸上还有酒后的潮红,心里咚咚直跳,话也说得不利索:“没……没摔着。”
杜君良松开领结,颈下的地方已经是桃红一片,脸上却没什么大事。他往前一步,脚正好落在台阶下,眼看踩空,索真一把拉住了他。
微醺的鼻息就喷在她的耳边,痒痒的。
杜君良搂着她,却不肯撒手了。
旁人在远处看了,纷纷摇头:“杜家公子又在戏弄哪家姑娘了。”
天津卫米会会长杜西臣之子杜君良,早时渡洋,养了一身的坏毛病,风流成性,回来几日,聚了城里一帮公子哥儿夜夜笙歌,声色犬马。
索真推开他,手忙脚乱扶着酒醉的索昭往回走。
再回头,杜君良已经不见人。
她想起刚刚相拥时候的温度,暖洋洋的、潮乎乎的。
雪女回西院的时候,已经快近中午。
孙奶娘一早就走了,索琴坐在院子里,石桌上放着一只釉面花瓶,几枝玫瑰错乱摆放在桌面上,一枝一枝细心修剪着。
“小姐。”雪女唤她。
索琴抬眸,看见她的右脸上多了红指印,问她:“小曲儿又惹祸了?”
雪女不作声,蹲在她身边,上齿咬着嘴唇,双手在腿上轻轻捶着。
索琴放下剪子,一把将她拉了起来,扎着两股学生麻花辫的脸上还带着稚气,一双眼睛大而圆,里面雾气横生,看得索琴不免心疼。
“你爹又打你了。”
雪女轻轻“嗯”了一声,别过头,不肯说话。
雪女三岁那年,她的娘亲在生下小曲儿的第二天夜里就撒手去了,留下个女娃和啼哭的男娃,男人从港口赶回来时,尸体已经冰冷。
小曲儿被男人当作宝贝,把五岁的雪女送进索宅做奴贴补家用。没想到小曲儿四岁那年跌进塘里,捞起来后人变得痴痴傻傻,连话也不会说了。奇怪的是一年后,索琴回宅的前夜里,人突然就好了,能识字背诗,港口的工人说,是男人亡故的夫人在天上保佑。
索琴从屋里取来药膏,上药的间隙,雪女瞧见她脚上的皮鞋换成了粗布。
“奶娘又问你拿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