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她现在是真的,还算心头松快地解释道:“想来大人是误会了。陈文山和郑金皆是犯下重重罪案的凶犯,我如何会对他们有所同情?”
但说着,她语气还是不受控制地一沉:“对他们的怜悯同情,就是对无辜枉死的受害者们的残忍叫好。我怎么能怜悯?如何能怜悯?”
她只是……任阮猛地掐断思绪。
打住。和衙察院的指挥使大人谈刑罚,谈法制与社会?这和皇帝说一夫一妻制,说出轨犯法有什么区别?
她暗自舒开一口气,把心态放平。
没关系。就算现在说不通说不明白,她会慢慢努力的。就像努力画像为那些受害者沉冤昭雪一样,她也会努力让加害者获得应有的惩罚,而不是陷在野蛮的冤冤相报中,将罪恶循环放大。
谢逐临沉默了一下。
少女说这话时,黑白分明的杏眼在袅袅的云雾里格外明晰澈亮,还是透着那样熟悉的坚韧不拔的光。
他撩起眉峰从她身上收回视线,自席座上起身,倚在阁窗边。
阁间的长窗一开,远远的便有京都夜市的鼓乐喧哗传来。
谢逐临今夜不似往常锦袍加身,只松松随意披了一件月白广袖外衫,白玉冠半束发,垂下墨黑的长发。就这样倚在月光下,不似往日清贵小侯爷,倒叫人恍惚以为听得民间烟火飘然而至的谪仙。
任阮瞧得都晃了晃神。
真不愧是她当初在生死关头都有心思瞄上的画像素材啊。
谢逐临垂眼,眸中就倒映出京都万家灯火。
“任姑娘,任阮。”他咬着她的名字态度莫名,“谢某是说,侯府家的马车,不是谁人都能坐的。”
嗯?
任阮尚未从眼前美景回过神来,半懂不懂地眨了眨眼睛。
谢逐临掀起眼皮,深邃瞳孔中的辉煌灯火全转落成了乖乖坐在案几边的迷茫少女。
他轻飘飘道:“杜府尹家的长子,该是让他好好教教规矩了。”
杜府尹的长子,不就是杜朝吗?
任阮好像有点恍然。
莫非谢逐临这句“同情心泛滥”指的是……从石门桥回来时,杜朝想要搭车被吾十九吾十六一口回绝,她后来还顺口求了个情的事情吗?
但她当时和杜朝一样,也以为谢逐临随口派人送自己的,只是临时拉来的一辆普通马车而已,当真没有想到是他谢氏侯府的专用车架。
这的确有损他的威严了。
她顿时有点心虚:“是,此事亦是我僭越了。”
任阮赶紧找补顺毛:“旧日我还欠大人十九幅画像,如今案件告破,只要大人一声令下,我自是立刻提箱赶到。”
她当然没有忘记还有那个离谱的洞口要填。
谢大人的表情似乎满意了一点。
任阮学吾十九趁热打铁:“今日大人出宫如此早,尚有空品茗观夜。看来之前的忧虑实在多余,大人言行皆得了皇上全心的信任呢,可见圣眷之盛。”
谢逐临:……
他略含深意地睨她一眼。
她心里更虚了。
什么意思,嫌她没有吾十九拍得响亮?
他又略含深意睨她一眼。
任阮胸腔打鼓。
这又什么意思,察觉出她想试探皇帝对此事的态度啦?
谢逐临睨着少女明晃晃探听后的僵硬姿态,心情倒不算太差。
他轻嗤一声:“皇上有何可怪罪金吾卫的呢?”
“石门桥下生事,属治安,此为京都大理寺职权。生事之人系凶犯,该凶犯之案归宗大理寺。”
“而我,不过偶然起兴,率金吾卫巡视京都。偶遇大理寺镇压凶犯生事不力,危机关头射杀凶犯以息事端罢了。”
他慢悠悠道:“皇帝传唤我进宫,自然是要褒奖我。”
“不仅如此,桥头女鬼案的破案宗卷,亦要交归衙察院。”
任阮对此瞠目结舌。
不仅震惊于谢逐临的厚脸皮,还再一次认识到了他在京都,是真正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她不知道皇帝是否知道真相。但往后的此事真相的记载流传如此,案件归宗奖罚如此,当时现场真正发生的事情,还重要吗?皇帝知道与否,更不重要了。
任阮安静了一瞬,还是按耐不住脱口问他:“谢逐临,你射出的那一箭,其实根本就……”
……根本就没有必要你知道吗?
她问:“其实陈文山手里,抱着的是他母亲的骨灰坛,你知道吗?”
不是什么炸药,根本不是。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回过身,望向窗外月夜。
事后金吾卫清查现场,报告事无巨细,他当然也一清二楚。
河水里,青花瓷坛里,都没有丝毫炸|药的成分。都是骨灰。
或许那一抹火星,是陈文山为陈母点上的一根檀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