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暮色已合。
秋日里的京城,天色黑得向来早些, 而许清焰姗姗来迟, 一身华丽厚重的凤裙, 和头上的金冠, 都未来得及换下。
一瞧便知道,是刚从宫外回来。
若再晚些,就该要到宫门下钥的时辰了。
“陛下回来得这样迟。”
顾怜起身相迎。
“怎么进了门, 也不让宫人通传一声。”
然而刚走没两步,脚下却忽地停了一停,抬手扶住了一旁小几。
他已有五个多月的身子了。
御医说, 他这一胎强健,长得格外快些。只是随着胎儿日渐长大, 父体难免辛苦。近来他时常倍感腰酸背痛, 夜里睡得也不稳当。
今日去与正夫相见,不过逞强多走了几步路, 这会儿便要给他颜色看了。
方才坐着时, 还不觉得如何, 此刻乍然一站起来, 只觉得从腰一直麻到腿上,如虫蚁嗫咬, 一步也走不得了。
许清焰见状, 快步赶进来。
她微锁着眉头, 忙着问:“怎么了?”
下一刻, 他就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接住, 衣裙上还带着少见的熏香气息。
他瞥她一眼, 声音低低的:“腿麻了。”
就见她松了一口气似的,笑得无奈。
“说过多少回了,让你安心坐着,不必来迎朕。朕每日里前呼后拥的,还来不及,哪里差你一个了。”
话说得仿佛嫌弃,手上却将他轻轻一揽,半扶半抱着他,重新坐回桌边。
举动之间,无比温柔。
顾怜却昂起下巴,将她打量一眼,忽地抬手在她胸前戳了一戳。
“这是什么?”
“你问的是……”
“这气味,与平日有些不同。”
孕中的人,娇气得很。
即便是从前闻惯了的味道,吃惯了的东西,也可能一夜之间,远远瞧见了便反胃,避之不及,再也碰不得。
他腹中这个孩子,已经算得上争气。他并不如别人传言的,孕吐得那样厉害,于饮食上,受的罪并不多。
不论是御医,还是许清焰和如意,都道这个孩子生出来,必是懂事的,还未出世,就知道心疼父亲。
只一样,他闻不得香料气味。
为此,昭阳宫中的熏香,是尽数撤去了,什么花露花水,也一概不用。
许清焰有心,吩咐了内务府,每日里选了新鲜的瓜果送来,摆在殿中,取其清香宜人。
如今是秋日里,那些柑橘、佛手一类,气味清新雅致,倒是招人喜欢。
而至于她自己,为防惹他不舒适,也许久不曾用过熏香了。
今日又怎么会突然重新用起来?
顾怜凝了神,细细地嗅。
还不是她往日里惯用的。
比上用的香料要差得多,应当只是民间随处可得的那一类。便是稍微讲究些的大户人家,大约也不屑于用。
“陛下今日,做什么去了?”
他故意从眼尾斜睨着她。
“是不是这后宫中的君侍,终究有一些少。”
许清焰愣了一愣,恍然大悟。
“就你刁钻。”
她俯身过来,眯眼挠了挠他的下巴。
“只你一个,都敢成天和朕拈酸吃醋。要是再多几个,朕怕不是能被折腾死。”
闹完了,才道:“这是在刑部衙门弄的。”
“刑部?”
“嗯。做一场戏罢了。”
她喝了一口茶,略微正色。
“诸王不好在京中久留,如今都将回封地了,朕却想将颍川王留下来。要留她,必得有名目,为此,才不得不生造出一个由头。”
“正巧,近日有个皇城提督,犯了贪墨谋私的罪。原本交由刑部审完,让朕过目发落即可,为了将戏做全套,朕还要摆出怒不可遏的模样,亲自往刑部衙门去听审。你是没瞧见,把那人吓得跟什么似的。”
“审囚犯难免用刑,血腥气有些不好闻。刑部那些人说,这是她们常年用的熏香,往衣衫上稍过一过,污浊之气便尽可散了。朕架不住她们殷勤,又想着要回来陪你用晚膳,不想让血腥气妨着了你,这才随手一试。不料,反倒惹你不痛快了。”
她笑着,掸了掸自己的衣衫,又要将椅子向后挪。
“罢了,朕离你远些,免得你一会儿吃饭都没胃口。”
却不料,腰上忽地让人环住了。
顾怜没准她动。反而倾身过来,投进了她的怀里。
双手牢牢抱在她身后,头倚在她肩上,露出的侧脸分外安静。
她稍怔了一怔,才抬手拥住他,声音都放低了。
“不是不喜欢这个味道吗?”
“是不喜欢。刑部用的熏香,一点品味也没有,呛得人头晕。”
“那你还……”
“谁让它是用在陛下身上,只能忍一忍罢了。”
他故作幽怨地叹一口气,却抬起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