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没见过这样送礼物的。宋涯失笑,心跳得很快,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除了兴奋与紧张,竟藏着一丝隐约的惧怕。
她看着他收好礼物,再三嘱咐回国之后一定要立刻联系她。等咖啡店转入淡季,她就立刻回去找他。
宋涯郑重应下,极力压抑心底逐渐扩大的僵硬感。那是一种从神经末梢开始冻结的毒液,心跳得越快,毒发也越快。拖延数月,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深夜,竟要被她眼底一枚若隐若现的星火所引爆。
到车站,进闸门之前,陈亦岑终于最后一次扑入他怀中。
他们拥抱彼此,那么紧,渴望永不分离。
最终,她在他耳边说:“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回广府了,我们很快就能再见。希望你家人一切平安。”
他从未告诉她,他口中的“家人们”究竟是谁。哪怕须臾分离,陈亦岑都在他的刻意隐瞒下对他一无所知。
事到如今,宋涯反而不知该如何开口。
放开她几乎耗尽他所有底气。
时钟整点报时,陈亦岑踩在那庄严悠远的巨响上,笑道:“宋生,我爱你。”
一句话狠狠砸向他,如印章撞入印泥,药杵捣入草屑,血红汁液飞溅,在他搏动的心脏上烫出一块焦黑的疤。
有一会儿,宋涯几乎失去身体的掌控权,呆站在原地,耳旁是巨大的空洞嗡鸣。
闸门在身后关闭,他连头也不敢回,一路小跑,赶在发车前钻进车厢。
列车缓缓开动,从康沃尔到曼彻斯特,再由曼彻斯特机场直飞香港,全程近二十小时。
时隔十数年,宋涯再次陷入感官失控导致的惊恐发作。
爱?一个常被家人挂在嘴边,却是世界上最情绪化,最抽象,最难以理解的词汇。宋涯对这个同时是形容词、名词与动词的字眼十分抗拒,甚至到了惧怕的地步。谱系障碍使他难以理解抽象概念,而爱象征着如潮的情绪,象征一切无法宣之于口的晦暗与承诺,关联着人之所以为人的一切。
爱仿佛同时属于过去,现在与未来,是抽象的集大成者,没有固定客观的唯一解。
言及爱,意味着将生杀大权向别人亲手奉上,从此再没有你我,只有“我们”。
她爱他?是哪种爱?到什么程度?保质期又有多久?是旅途吊桥效应的一时兴起,□□之爱的错觉,还是理想国中的永恒?永恒又是多久?
宋涯几乎被高速运转的信息吞噬。当陈亦岑在身边时,这些东西似乎都不是问题,因为她就是概念的受肉,是物质化的思想。只要她在,只要他的双眼能看见她,耳朵能听到她,就能切实地把握住她对他散发的每一个讯号。
可在这最动荡,最混乱迷惘的二十个小时内,宋涯只身一人。
他知道自己的自我保护机制较之大脑无缺陷的人更容易被触发。若应激不强烈,就只是短暂的宕机,将他的感知力与外界隔离开,陷入类似于昏迷的状态。
这一次,不知是前三十年人生的重负一股脑倒塌了,还是陈亦岑对他的影响太过强烈,飞机一落地香港,宋涯就有些头晕。
他勉强撇开杂念,将行李托付给家里的司机,就直奔医院。
处理完宋檀那边的事,港岛不合时宜地下了一场暴雨。
宋涯冒雨跑了几趟手续,和梁懿生一起替凶多吉少的外祖母奔波。家人睽违,来不及叙旧,就忙得脚不沾地。
到第二天中午,外祖母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宋涯开梁雅芝的车把一家人送回去,车刚停稳,手刹拉起,突然意识到还没来得及给陈亦岑回信。
手机解锁,却踌躇起来。
诸般迷惘,诸般心悸,仍未得到解决。他思索片刻,艰难地将手机倒扣,暂且不理会。
回家睡一觉,等脑子清醒一点再答复——宋涯如是想。
正因太珍惜,才不愿被一时冲动搞砸。
未曾想,连日奔波的疲劳,加上一场暴雨,竟使宋涯在睡梦中发起高烧。三日不退,人也不见清醒,家里人顿时慌了神。
刚刚救回来一个,怎么又病倒了一个?
医院诊断出病毒性脑膜炎,本该很快自愈,却硬生生将宋涯在住院部拖了一周。
梦里掠影无数。
第七天,他迷迷瞪瞪睁开眼。床边的梁雅芝差点没哭出来,攥着他的手一声声喊“涯仔”。
他不着痕迹地挪开,说自己没事,只是有点头痛。又问,阿姊,你怎么来瑞士了?
梁雅芝哑然,半天才发现,小弟竟忘了自己已phd毕业,在外散心三个月才回到港岛。
做完检查,医生表示这应该是复合症结引起的逆行性失忆,既然周期短,对今后的生活应当没有影响。宋涯也觉得不会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了解自己的生活习惯,别说三个月,就算是三年,也不会发生什么特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