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席话说地夹枪带棒,在座金陵城中长大的公子哥儿多少有些不舒服。反倒各州府平民子弟投去了赞叹的目光。
谢原急红了脸,“堂上仅论淝水一战,谁与你论东晋是否亡国了?!”
祝约皱眉放下了手中书页,他就坐在晏闻左手边,方才这番话算是把他一并骂了进去。但梅里两年,他多少知道晏凌鸿是怎么对晏闻的,因此晏闻憎恨权贵高门并非意料之外。
他拉了拉晏闻的衣袖,低声道,“慎言。”
晏闻不仅没被这句话劝到,反而冷笑着扯开了他的手,辩道。
“魏晋遗风确实尚在,外府贡生非得头悬梁,锥刺股,生剥了一层皮才能得进国子监学。你们不同,但凡有个爷老子当了官的,招呼一声就能作人上人,与我这等末流卑民当然是两样。”
谢原怒极,“你口口声声门阀勋贵看不上末流门户,痛骂世道不公,莫非把自己当成什么英雄好汉?!恃才傲物的恐怕从来都是晏公子自己罢?你觉得某评谢东山有失偏颇,某无话可说,循如怎么你了?你这样说他?!”
晏闻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冷笑也不笑了,“有没有小定爷心里清楚,同样是同窗,我一介商贾之子怎比得上谢参政之子?”
闹剧止于谢原忍无可忍的一拳,血气方刚的两人就这样在堂上打了起来,鸡飞狗跳间,没人注意祝约什么时候离开的。
等二人受了罚下了学,谢原才在学舍里找到了红着眼框的祝约。
他猜测祝约哭过,也仅仅是猜测。
因为此前小定侯没有在人前落过泪,也不可能为区区一个贡生的狂言狂语而哭。
谢原上前喊了一声循如,心中愤怒难平,“那个晏闻竟是如此不知好歹的人。我听说他自己都是个攀附皇恩的货色,仗着一副皮相勾上了长公主反倒瞧不起这瞧不起那了。”
“他没有。”
祝约声音微颤,神情恹恹,“他认识长公主的时候不知对方身份,况且......是我的错,我不该对他视若无睹。”
谢原不明所以,“你有什么错?”
那日他问了祝约许多,祝约却不肯再多说一句。
以至于到今天他也只当是晏闻在湖东胡搅蛮缠惹恼了祝约,祝约才不肯理他。
“循如一直是个大度的人......”谢原满脸愁苦,连刚才刀架在脖子上都忘了个干净。
“我早该想到...早该想到,他不是会轻易翻脸的脾气,除非那时候晏闻那个登徒子一边讨好朱翊婧一边对循如死缠烂打,他没办法才疏远的。”
商赢不知道谢原和晏闻的是非恩怨,这几日晏闻所为她看在眼里,所以本能地想为他辩驳几句。
“晏闻我看着不像是个多坏的人。”商赢捡了椅子慢悠悠坐下,叹道,“他心里有循如的,所以才会口不择言。”
她不知道怎么跟谢原说,有些事情太过细腻以至当局者迷。
谢原和祝约是过命的交情,祝约不肯告诉他也许有自己的顾虑。但她隐隐约约能察觉当年晏闻的不痛快。
再怎么狂悖张扬的少年,一个人进京迈上康庄大道心里也是慌的。国子监没有皇帝和长公主,只有个熟识的京城小侯爷,他理所当然地会不计前嫌地粘上去寻个依靠。
偏偏祝约不愿靠近他,转投了谢原,因而一切怨气皆起于此。
“你要说当年他就处心积虑地边勾搭公主边盯上循如...我觉得不是。”
商赢劝道,“有时这好友里的第三人比情爱可怕多了,情爱尚能分出所托之人值不值得。但志趣相投的朋友万一有了旁人......更叫人难受吧。”
谢原仍然抓着脑袋,他听不进去。
他恨不得把晏闻踹进秦淮河浸个三天三夜。
商赢只好道,“这回他也是拼了性命的,这个时候进宫去向皇帝请辞,不知道上头那位要怎么刁难于他。”
晏闻是被传召进宫的,宣旨太监前来定侯府时腿肚子都在发颤。
就好像一夕之间晏闻什么都不打算瞒,什么都挑明了一般。
商赢有些止不住的担心起来。
辅帝阁外,晏闻最后一次穿上那身青色官服,随着王伏进入大殿。
一切都是昏暗的。
四周雕花窗都被厚帘遮盖,皇帝歪倒在龙椅上,下巴上满是青色胡茬。
他未穿龙袍,而是一身道服,头顶莲冠。大殿中央的丹炉里燃着明火,符纸烧作尘灰呛得了口舌发紧。
黑檀木祭台上摆着谢氏一族的牌位,阴沉沉地与走进这里的人对望。
他看到了谢铮,然后是谢原,最后是穿过满室经幡踉跄而来的承泽帝。
“晏卿可满意?”朱端笑得有些痴。
他实在太年轻,国之将亡的灰败与他的样貌实在不堪匹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