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祝约对生死的概念尚不明晰,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笑又为什么哭,只知道丢了枪,跑过去把脸埋在周夫人怀里,去闻那股淡淡的草药气,任凭周夫人用狐裘将他紧紧地裹住,像要嵌入骨血似的,霎时有滚烫地泪和轻柔的吻落在他额头上。
也是那段时日他突然长大了一般,不胡闹不吵嘴,每天安安静静地做功课,还学会了给周夫人捶肩捏腿。
春分那天,祝襄从三大营告假回来,一身银甲未卸,在卧房中呆了许久。
祝约捏着仿写的八股站在门外,初春的寒气侵透了院子,往年那束抽苞最早的桃花竟一点也没开。
明明是春天了,花苞为什么不开呢?为什么今早母亲没有坐到廊下陪他练枪呢?人又为什么要得病呢?
他模糊地想着,忽而他听到屋内父亲哑着嗓子喊了他一声,他没动,固执地觉得好像只要不跨进那扇门,什么都不会变一样。
还是身后的祝伯早已哭花了眼,轻轻拍了拍他劝道,“小侯爷,进去见夫人最后一面吧。”
周皎下葬后,祝襄来不及悲痛,他带着揽江军奔了西北秦王。
秦王同祝襄一般年纪,先帝登基后下狱流放了不少兄弟,唯独放过了这个最小的弟弟,赐了凉州卫为封地,赏金银无数。
只是凉州荒凉,常有蛮夷偷袭作乱,定侯府的揽江军由老将军祝豫一手操练出来,守了大明朝整整三代,凉州有难,不得不发。
那是一场硬仗,秦王和定侯坚守凉州城整整半年,硬是攻下了月氏一座城池,护住了甘州。
打马回朝那天,祝约在侯府见到了一道回来封赏的秦王,他长得其实跟先帝眉眼很相似,只不过更年轻,也更温柔,单看站在树下一身暗金长袍的王爷,很难猜到他其实也是个出生入死的将军。
祝约是出来见他爹的,祝伯已经年老,驻着拐都追不上他,颤颤巍巍地跟在后头,喊着让他慢些。
祝约那时十三岁,身量已经高了不少,也多了些分量,猛然撞进一个沉水香气味的怀抱,接着他听到父亲喝了一声放肆。
那怀抱的主人却不甚介意,打着弯儿将他抱起来,跟抱娃娃似的单臂扛着,笑着问,“这就是小侯爷罢,寻志,长得可比你好看。”
“你是谁?”祝约不认人,只觉得十三岁了还被抱着很没面子,蹬腿挣扎了两下。
秦王爷捏了把他的脸,健臂纹丝不动,笑道,“我比你爹小,你叫我叔吧,我行十七,你叫我十七叔怎么样?”
“你可别折煞他了。”祝襄拎兔子一样把他拎下来,哼了一声,又似惆怅般玩笑道,“这小子到底是像他娘多些,要是个姑娘,我非塞你老朱家做媳妇去。”
秦王爷抚掌哈哈大笑,“那我可没福气当他的公爹。”
祝约后来才知道,秦王爷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小他几岁,生在西北苦寒之地,出生就得了病,是个痴傻的。
祝襄回来后也就几日吧,祝伯也倒下了,老人家快九十了,无儿无女,他是老祝将军战时从难民堆里救回来的,被流石砸坏了脑袋,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也不知道家在哪儿,就跟着祝府姓了祝,从此呕心沥血地照顾一大家子。
定侯府是将门,总是要打仗的,从前家里有夫人坐镇,夫人走了,年幼的公子就只剩他这么个老头了。于是祝伯不敢倒下,强撑着一口气,等祝襄回来,这口气也就散了,干巴巴地躺在床上,浑浊的眼睛看着哭到失语的祝约。
干枯的手摸了摸少年人的头发,气若游丝地嘱咐了他最后一句。
“小侯爷莫哭,哪有主子哭下人的道理,这天底下都没什么金贵到能让您哭的。”
秦王和祝襄一道葬了这位忠仆,而后毅然请旨,带着十三岁的祝约离了烟雨朦朦的金陵,去了风沙漫天的凉州,一呆就是整整三年。
秦王有将帅之才,更有治世的本事,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一点。
凉州那么荒凉苦寒的地方,都被他治理地农桑女织,安居乐业。
那三年里,他见过大大小小的战争,可揽江军与秦王府军总能死守防线,仿佛只要站在城墙筑起的国界内,百姓就永远不会受铁蹄兵马的侵扰。
宫道冗长,两侧红墙遮去了大半天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出宫的这条路他走了许多次,却没有一次感觉有这么长,平整的石板几乎要伸出荆棘,将他的双腿扎得血肉模糊。
当年谢铮做过悯太子朱竩的老师,朱竩在赵氏之乱中被赵皇后杀害他比谁都痛心。赵氏叛乱时,锦衣卫察觉了赵皇后和亲族有所图谋,提前送信和先帝虎符到了凉州卫,秦王和祝襄收到宫中密报,二话不说拿出祝家那块虎符合二为一,调了揽江军入京平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