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家装修好的那天,忽然有人在外面敲门。
他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更没邀请任何朋友来参加搬家宴,只打算简简单单在家里做一顿饭。
荆果在客厅里看电视,听到敲门声,叫厨房里炒菜的叶颐去开门。
叶颐来不及解围裙,洗洗手便走过去,一边回头笑骂荆果“懒猪”。
他满面笑容,僵止在打开门看见来人的那一刻——
·
中午,小区门口的咖啡店里安静闲适,人们从书架上拿了书,边喝咖啡边阅读。舒缓的钢琴曲像在催眠,空气里弥漫咖啡豆咸咸香味。
两人坐在玻璃窗前桌子,街上汽笛声格外清脆。
眼前女人,短卷发一丝不苟,露出光洁额头;衣着干练,五官冷硬而眼神温和。她举起瓷杯轻抿一口咖啡,叶颐发现她手指微微在抖。
开场白是他没有预料到的温情。
她说:“小颐,我很想你。”
察觉他小鹿般不安的表情变成了疑惑不解,叶雪抿唇一笑。
“你刚看到我时,一定很害怕吧。害怕我又在你去见妈妈之前,拦住你,拒绝你……”
回想起十几年前单枪匹马去阻拦他,那一幕在心底愧疚了多少岁月。
叶颐搅动着咖啡,垂眼一言不发。
叶雪望着他许久,从他眉眼细纹寻找出一丝苍老,这是唯一能发觉他这十余年生活苦难的证据。荆果找到她时,没说叶颐这些年的不容易,她让自己看到的叶颐,已经是一个痊愈了的、健康完整的叶颐。
可她如何不知,在黑she会那种地方,纯善如他,要生存得多么艰难。她只是一直抗拒深想,怕自己承受不住谴责。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望向窗外人流。
“如果重来一次,十九岁的叶雪,一定还会约你去快餐店里,不准你坐上她和妈妈搬家的车。可如果是现在的叶雪,她会对那时候的叶颐说,‘一起走吧,弟弟;离开这里,我和妈妈都保护你’……”
叶颐紧咬下唇,眼泪一滴滴砸进咖啡杯里。
叶雪说:“我一直错得厉害。从前我总认为,没有你我会过得更好,这个家里所有的爱都是我的。可直到你真的消失了,只有我和妈妈了,我才知道,原来这个家的幸福一直是靠你维系的。我总觉得爸妈不关注我,可我何尝关心过他们呢?我不知道妈妈有胃炎每天都要吃药,我不知道她喜欢什么颜色爱看什么书,不知道她有几个学生、哪些学生经常惹她生气惹她哭……因为这些事情,一直都是你在做。”
她回忆着:“我按照自己以为的幸福去生活。外公替我申请了英国的名校,妈妈为了照顾我,也跟我一起搬去伦敦,跟外公外婆住在一块儿。那么多礼节,那么多讲究……我小心翼翼讨好所有人,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要用尺规去量,还要担心被佣人看不起。我穿上了大牌高定的华裙,戴着维多利亚时期的珠宝,在高级宴会上尽情释放魅力,像个宝石做成的夜莺。”
“起初,也许是快乐的吧,多年来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靠着向老同学们炫耀,感觉自己真的脱胎换骨,变成天鹅。可那快乐如此短暂,要用日复一日的紧绷去交换。整个家族的严苛使我透不过气,我平庸无才,连做花瓶都不够格。我才渐渐发现,原来爸爸妈妈是那样无条件地爱我,纵容我,就算我一无是处,他们也从不贬低、从不遗憾……”
她忽然哭得抽搐,双掌遮住脸颊,眼泪尽数流进了掌心里。
“……我仍旧不信命。大学一毕业,我就走进了家族联姻,嫁的是个美国人,赫赫有名的学者,我做他二婚妻子。他彬彬有礼,高大英俊,给了我令人尊重的身份和优渥无比的生活。我不需要外出工作,像所有旧时代的贵夫人一样,在家里教育孩子,在外面维系社交。曾经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可它实际发生后,我却一天比一天厌倦,一天比一天想逃离。我像生了一场大病。”
“我跟妈妈是四年前回的国。”
她杯中咖啡渐渐见底。
“原因是外公外婆催促她嫁给一个华裔富商。那个老富商迷恋妈妈穿旗袍时的古典气质,送了很多剪裁苛刻的旗袍给妈妈,我却想起爸爸曾经对妈妈说,‘如果你为了穿旗袍而节食忌口维持身材,我宁愿你永远不穿’。小时候我不懂,觉得妈妈穿旗袍那么好看,每天少吃几口饭又怎样呢?直到自己也经历过,我才明白,这背后意味着什么。”
“全世界,都找不出一个那么好的爸爸。妈妈,或许也再遇不到那么好一个丈夫。你跟爸爸很像,你们是这世上……最懂得如何对我们好的男人。”